康熙坐在炕上见几个大臣像都突然哑了似的端坐不语,连明珠这素来足智多谋的人也兀自沉思,面色就是一沉,就坐在太子爷下首的胤褆离康熙极近,他发觉康熙视线落在明珠身上,生怕自己一系又被皇阿玛当众斥责,不由焦躁起来,于是想也没多想,头一个就跳了出来:“你们怎么一个个不会吭气了?依儿臣之见,既然是那些外邦人挑衅在先,咱们又何须顾忌他们的脸面?这格尔芬打了就打了,难不成他们还敢来面见皇阿玛讨个说法不成?”
明珠十分无奈地掀了掀眼皮,望向胤褆,他这个外甥怎么都长到这岁数了还是这般性子?这种场合他不说话,皇上虽然一时生气,但只会让太子爷先开口,先说就先输,他就能看清太子爷摆的什么姿态,也好对症下药给他挖挖坑,谁知直郡王一下就做了出头鸟。
那他只能扮起愚臣,和直郡王对着干,做出与直郡王不和的模样,皇上才会高兴了。
“这事儿可大可小,”明珠轻声道,“论大的,这事儿也算涉及了几国邦交,格尔芬此举奴才以为冒失了,咱们先动手就落了人口舌,那些外邦商船劫掠之事约莫咱们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人家国君真过问起来,咱们还真不一定能把事儿争论明白……”
“明相这是什么话?咱们受了欺负还得忍气吞声?”十四的脾气也火爆,顿时打断了他的话,拍案而起,“要我说,我们还得发兵将他们盘踞在那什么马六甲的据点给打点了,否则往后遗患无穷!这些红毛人指定还要劫我们的船,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打得他服了!”
“十四爷说得过了,”明珠笑了笑,起来欠了欠身子道,“国与国之间哪里有这样简单的事儿?想当年沙鄂侵略我大清尼布楚还妄图黑龙江,您还小,不大知道内情,皇上、太子爷一定是清楚的,咱们先后跟他打了多少年?费了多少银子、填了多少人命?后来趁他两线开战略施小计才将他们赶走了,如今好不容易才安定几年,又言战事,民生不顾了么?”
十四面上立刻就挂不住了,他瞪着明珠,忽而想起来,明珠是老大那一派的,四舍五入也就是八爷那一派的,毕竟他儿子不是跟了八爷么,如今,他怎么好似和他们对着干啊?
“那依明相所言,明相有何高见?”胤礽忽而开口,微微笑着,将球踢给了明珠。
明珠身子向前一倾,对着康熙拱手道:“奴才浅薄之间,有一个法子,也不过老祖宗用剩下的计谋罢了,这些外邦人嚣张,的确不能坐视不理,咱用的法子得好好斟酌,而不是贸然就与欧罗巴外邦开战,毕竟咱们出海卖茶叶、瓷器还得卖给人家不是?因此,奴才讲个故事,众位爷、大人听听,若是用得便用,若是觉着不妥当,再议也就是了。”
康熙略微颔首:“说吧。”
论起用计,满朝文武加起来只怕都算计不过明珠,这样短的时间里已得了一计,让和明珠挨着坐的佟国维、张英与李光地也不由侧目——明珠岁老,却仍旧是老当益壮啊。
“如今我大清与外邦,便犹如战国时期六国与秦国。”明珠站起身,站在堂中目视众人,娓娓而谈,“我大清开海禁、行海贸,引得外邦忌惮,因此联合起来劫掠我朝商船,这与当年苏秦合纵之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欧罗巴那样小国众多、征伐不断的地方,这联合就没有破绽吗?当年。秦相张仪为了破解合纵之术,提出“连横事秦”,最终六国合纵土崩瓦解,如今我大清便可以史为鉴,学习张仪连横之术应对外邦。”
在场除了胤褆和胤祺、胤峨懵懵懂懂,一个是想懂却听不懂,另外两个是干脆就懒得懂,其他人大多都已经听懂明珠想说什么了。
明珠看向胤礽,一张老而清癯的脸上露出微微一笑:“西方渴望我们的茶叶、丝绸与瓷器,那我们若放出话来,只将货物卖给其中一国,全权交由其贸易,其他几国又会如何?当他们自行瓦解,只是一个荷兰或是一个葡萄牙,我大清又有何畏惧?”
张英默然半晌,提出疑问来:“可这仅能让外邦暂且收敛或陷入内斗,我们大清商船在外仍旧有被劫掠的风险。”
明珠转头顶了回来:“难不成那些外邦船自个就不会被劫了么?这事只要开海就根除不了,若要根除……皇上,奴才还有一法子,那就是学前明实施海禁,片帆不得下海,只留一个通商口岸,船都出不去,自然也不会被劫掠了,张大人您说呢?”
张英气结:“如今外邦扩张迅猛,你却要我大清紧闭国门,故步自封!不知是何居心!”
明珠笑眯眯道:“所以,这事儿根除不了,能遏制便已很好了。”
张英气得不说话了。
康熙见状只好出声调停:“都是国家栋梁、多年的老臣了,还这样吵架,成何体统。”张英难得失态,起身朝康熙拱手,就由坐回原位别着头不说话了,倒是明珠一点也不动气,还温言解释道:
“这法子是怀柔策,目的自然是为保民生安定,再用雷霆之策辅之——便允许出海商船配炮筒、雇镖师,或是在立冬前后的出海季专门拨出一支远洋水师来,沿着航道护卫商船,若遇外邦劫掠船,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劫掠回去,但不许水师扬挂大清旗帜,只当普通水上镖师就是了,这样便能将此事压在民间,不涉及国与国之间的邦交了,虽说他们没什么好东西,但次数多了、损失多了,知道咱们这块骨头不好啃,联合的同盟国又倒戈,说到底出海都是为了做买卖挣银子,挣不到银子,那些红毛人想来也就渐渐打消了念头了。”
这话倒还有几分妥当。康熙点点头,又虎着脸对自己十几个儿子教导道:“这事儿你们都再回去想想,看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有就尽快呈上来,这事事关重大,绝不可耽搁。你们回去也好生揣摩揣摩明珠的话,咱想想你们自个,说得都是什么玩意儿!”
众皇子起身应是。
一股脑又将儿子们轰出了西暖阁,胤礽告别要出宫回府的弟弟们独自回毓庆宫,十三要去看一眼两个幼妹,胤礽想起八公主和十公主和额林珠在湖边滑冰,也不知回去没有,便邀着胤祥一起结伴坐上了肩舆,这时雪又下得更细碎了,飘落在乾清宫通往毓庆宫的东二宫巷上,堆积了三寸厚,四周人少沉寂,正好能让胤礽平静地思考着,明珠的法子好吗?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劫掠商船的事,真就没法根除吗?
正想着呢,刚穿过御花园,就见胤祥说:“二哥,那树上的是不是额林珠啊?”
胤礽额头青筋一跳,举目眺望而去,就见额林珠爬在一颗巨大的银杏树上,她爬得高,手里捧着个幼鸟,想给它送回树上的鸟窝里去,哈日瑙海也攀在树上,两只腿钳在树干上,在下头虚虚地托着她,怕她摔下来。湖面上滑冰的人早散了,就剩他们俩还在外头不知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