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鹜先生雅鉴:
自前次引君避难之后,并无安全音信,十分挂念。直至上年接到你由南方转来的信,我才放下心去。信里头你所体恤我的话,使我感激涕零,本想立刻回一封信,又苦着没有通信的地址。而且不久的时候,我这薄命的女子,遭了意外的不幸,死里逃生,又流落到留养院来了。这院里虽是慈善机关。但是他们的规矩,进院之后,没有亲属来领回,就只好等着择配才出院。不然,只好在这里面一辈子了。在留养院就住一辈子。像我这样薄命的人,又有什么不足?不过现在院里因收容的人过多,经费又不足,每餐的小米粥,几乎敷衍不过来,各人的衣服,除了望人来施舍而外,绝对不能添置了。这样寒苦的日子,实在引不起人生的生趣,久守何味?蒙你看得起我,曾允许帮我的忙,让我去找出路,但是,我关在这里面,怎样去找出路呢?所以自我到院里以来,虽然觉得免除了虐待,想到关在里面,静等出路来寻人,又觉得烦恼起来。万不料昨日无意之中,在一个已经出院的女生屋子里看到你的相片,又打听出来了你的通信地址,这一下子真是让我大喜欲狂了。喜欢得我吃饭到了口里,也不知什么味,睡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并不是我静极思动,急于想出去,但是有了你这样一个可靠的救星,是我生平唯一找出路的机会,我怎能放过?所以我不揣冒昧,赶紧写了这一封信来,通知你一个消息,我已是在这里面了。我猜着你一接到这封信,马上就会来探望我的,所以我时时刻刻,现在都望着你光临了。再者,我以某种原因,受了小小的处罚,已经将接待室隔壁相片陈列室里陈列的相片取消了。你若来看我,请告诉代理院长,指明了见我,可以看得着的。你是个聪明人,当然用不着我多说,我这里静静地等着你的好音了。
专此奉达,并请大安
落霞拜上
秋鹜将这封信从头至尾一看,不由得不惊疑起来。这件事真奇怪,怎么如此地巧,她也在留养院里。怪不得上次去探望冯玉如的时候,那相片陈列室里,并没有她的相片,原来是受了处分了。设若她不受处分,上次我就见着了她的相片,那前途的变化,又不知到如何了?那真使我为难了。想着,把这一封信,又重新看了一看,心想,这更可怪,所说已出院的一个女生,那是谁?就是冯玉如了。若不是冯玉如,哪里会有我的相片?我前天到院里去,他们把我轰了出来,说是冯玉如不招领了,我倒疑心我自己有什么短处,让人家发现了?原来是她另嫁了别人。既然是另嫁别人,为什么那天我见她的时候,她又极端地表示同意,难道故意和我开玩笑吗?我之领冯玉如,似乎落霞还不知道,所以她信上并没有提到玉如,只说一个女生。不过玉如既不同情于我,也就算了,何必又把相片子交给落霞,莫非是她已知道我是钟情于落霞的。这样说,那简直是为了落霞,牺牲了我和玉如的婚姻了。
心里想着,又看了看信。这又发现了一件事,这信的文理,却写得这样有条理,而且字也很秀丽,真猜不到她一个使女出身的人,有这样好的学问。这种女子,让她沉沦在留养院里,以至于落到俗人手上去,那岂不糟蹋一朵名花?而且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又慨然答应帮助她的,我决不能反悔。不过她这信上说,除了亲人将她领回而外,只有人来娶她,她才可以出院,现在我若要帮助她,无法认她亲人的了,只有娶她之一法。自己对她,只有感激,只有怜惜,却不曾有爱情,要娶她呢,在结婚的根本上,或者不大健全。然而除了我,还有什么人来救她?而况她这封信,写得这样婉曲,已经是差不多说明要嫁我了。我要彻底帮她,只有娶她,而我彻底帮她,也是道义上所不可放弃的。我的生命都是她救的,其余还成什么问题,我为报恩起见,我要绝对不想冯玉如,我要绝对地娶她救她出院。想到这里,思想就完全变了,立刻戴了帽子,坐车就向留养院而来。
一到大门口,那门警忽然对着他微笑,好像是说,你又来了。秋鹜进门之后,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走到传达室门口,先站了一站,且不进去。那传达室里的号房,笑着对他招了一招手道:“请进来吧。你今天就来了。我们已经得到院长通知了,你先上接待室去吧。”秋鹜对他望着,还没有说话。号房笑道:“上次对你先生说,以后别来了,这话并不是我们的意思,是院长教我们这样说的。今天请你到接待室去,也是我们院长的意思。院长不干涉你,你一天来一道,我们也管不着。”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秋鹜也不愿和他一般见识,自向接待室来。这里的警察,也是迎面一句话,“今天就来了。”秋鹜只得笑着点了一点头。那个老警察,将笔墨呈报单,一齐放到桌上,向着秋鹜笑道:“你不是打算领落霞的吗?她的相片子,可是收了,你写上报单,我拿了进去,一会儿,她本人就会出来的。”秋鹜到了这时,也绝对不容沉吟的了,便提了笔将职业年岁,及愿领女生落霞为妻的报单,一一填写了,老警察点头笑道:“你要早领这一位,人就早出了院了。这位姑娘也很好,比冯玉如也差不到哪里去呀!”秋鹜捉住了这样一个机会,正待开口打听冯玉如的下落,旁边一个年轻些的警察,向着老警察皱了一皱眉毛,低声道:“别提她了,你不怕犯忌讳?”老警察说:“说一声要什么紧!”笑着去了。
原来这接待室共是三间,第一间警察守着,第二间陈列着女生的相片和成绩,第三间,略同客室,便是接见所在了。秋鹜行步走入第二间屋子,一看相片玻璃框里,已是没有冯玉如的相片,所谓已经让人领娶去了,大概不是虚言,自己家里,还保留着她一张相片,将来聊以慰情罢了。自己想了出神时,回头一看玻璃窗外,老警察和那女看守,把落霞引出来了。
落霞现在穿了一件白布褂子,却旧得成了灰色,老远地便含着笑容出来,及至走到接待室门口时,她却停住了脚,先牵了一牵衣襟,又牵了一牵袖子,低了头。邓看守道:“你进去呀,站在这外面,就能了事吗?”落霞微笑了一笑,然后才一抬步走了进来。
秋鹜看她时,见她别来几个月,人可憔悴多了,这可证明她信上所说的话,并不会假。彼此本是熟人,自然一见之下,应当招呼为礼。不过秋鹜知道这留养院里面,一大半还是守旧礼教的,不敢孟浪从事,先望了她,看她如何,不料落霞这次见面,反不像以前那样大方,远远地在门外对秋鹜望着,进了门之后,她绝不招呼,竞斜斜地站着,只有半边脸对了秋鹜。这第一步,便是那个老警察,在两方对面,将那报领单子先高声朗诵一遍,当他念到愿领落霞为妻的那一句时,落霞一侧脸,向秋鹜一看,便有一道红光,飞上两颊,接着,她依然偏过脸去。第二步,便应该是那看守代女方说话,质问男子方面的情形。邓看守刚问了秋鹜一句,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落霞就握着她的手,微微摇撼了几下。邓看守很惊讶,就低了头,对着落霞耳朵问道:“这个人你也不同意吗?”落霞急了,轻轻嗐了一声,将身子一扭。邓看守又低声问道:“你有什么问的吗?”落霞才轻轻答道:“不用问,我同——”说着,向邓看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