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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孤鹜(31)

到了办公室,牛太太满脸都是笑,就对玉如笑道:“我总算照你的话办了,你还有什么话说的没有?”那邓看守料得她们还有什么私人交涉,一到办公室门口,就退后了。玉如一回头,见没有人,才冷笑道:“倒是牛太太依了我,这真难为了你了。”牛太太望了她一下,一想在这紧要关头,就忍受她一句话,不和她计较了。因在公事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张呈子,展了开来,放在桌子上,又打开墨盒,抽了一支笔,将墨汁蘸得饱满,放在笔架上。因指着对玉如道:“终身大事,你自己签字吧。”

玉如走上前一看,那张呈子,倒展开了,顺着向了自己,字写得大而清楚,写着是:“立领呈人王福才,江苏上海人,今愿领留养院女生冯玉如为妻。曾经当面接洽,彼此同意。领娶之后,不得有虐待欺骗等事,另具有本人相片一张及铺保存案,即请予以批准,俾便早日迎娶,实为德便。谨呈院长。计开领娶人王福才,年二十七岁,江苏上海人,业成衣,现居折枝胡同一号。女生冯玉如,直隶天津人,年十八岁。”在前面人名字下面,盖了一颗小小的红图章,不用说,那是领娶女生的,表示同意的证据。后面一行人名字之下,有一方空白。那正是等着人去加盖图章的了。

玉如看了这些字,只觉字字锥心,站在桌子边,晃荡了几下,几乎要倒下来,连忙扶着桌子,撑住了身体。牛太太指着那一行字道:“你就在这里画押。”说着,便将笔拿着,交给玉如手里。玉如又把那张呈子,看了一遍,微笑道:“这上面写着我们当面接洽过了,但是我们哪里当过面呢?”牛太太笑道:“公事上总要这样写,反正是相片上的人就是了。”说着,又在抽屉里,翻出一张四寸半身相片,放在桌上。这正是和上次拿来,所看见的一样。

玉如还不曾做声,牛太太又笑道:“你这孩子虽然是机灵,但是我牛太太也不弱,我正要试试你的心眼儿怎么样?果然你说到了这一着子。好吧,我让你瞧瞧这人。”于是一按电铃,把一个听差叫了进来,吩咐把那个小王司务叫进来。听差答应一声,去传进来一个小伙子。隔着玻璃窗,玉如就看到他笑嘻嘻的目光向里射。乃至走了进来,见他身穿一件绿绸的长衫,用熨斗烫得一点痕迹没有。头发梳得油淋淋地,一把向后,苍蝇也可以滑着跌下来。脸上的雪花膏,擦得雪白,老远地就闻到那一阵香气。

他手上拿了一顶新草帽子,和牛太太一鞠躬,然后笑着和玉如点点头道:“我就是王福才。”说着话,露出两粒金牙齿来。接着用手一扶眼镜,露出手指上一只翡翠戒指。牛太太笑道:“你看怎么样?不像手艺人吧?”说着,一回头对王福才道:“这岂不胜是一个女学生?我是给你的面子,并不用你在接待室里,那样受盘问。”王福才笑着,连说是是。那一只眼睛,就不住地射到玉如身上。

玉如红了脸,手扶了桌子,只管低了头,并不看他一下。牛太太对玉如道:“人,你也看见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玉如见姓王的在当面,很不愿多说话,拿起笔来,在自己的名字下,画了一个“十”字,将笔一丢,抽身就走。走出门来,还听到牛太太笑道:“无论姑娘怎样文明,提到婚姻上面,那总有些害臊的。”

玉如一直向屋子里跑,跑到屋子里时,恰好并没有一个人在这里,拉过一卷衣服,当了枕头,自己脸枕在衣服卷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一阵伤心,就泪如泉涌,把衣服卷哭湿了一大片。先还不过是流泪而已,哭得久了,情不自禁地,更呜呜咽咽,放出声音来。有两个姊妹们听着消息,知道她已承认了出嫁,而且还听说男子是个绿衣少年,以为她应该欢喜。现在听到她屋里有哭声,无人不奇怪地。正是:

伤心能说悲犹可,肠断伤心当喜欢。

第十五回 喜信飞来放怀探旧雨 佳期空到抚影泣新人

却说玉如在院长办公室签了押回来,说不出来什么缘故,竟是十二分地伤心,伏在炕上,痛哭起来,先原是打算流流眼泪而已,不料这眼泪流得多了,这声音自会出来。这里同院子的女生,听到有哭声,都围在窗子外听。落霞刚刚上课进来,一见之后,便问道:“姐姐,你又为了什么事哭?”玉如知道窗子外有人听,却不做声。

落霞走上前,摇着她的身体道:“你这几天,老是闷闷不乐,问你又不肯说,我也让你闷得要死。你现在哭着呢,又能说心里没有什么事吗?”玉如见她只管说,让窗子外的人听到,也是不大好。便道:“我肚子痛得厉害,有什么事呢?你别瞎说了。”说时,对窗子外面望着。

落霞这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再问了。也对窗子外道:“诸位听到没有?人家是肚子痛,有什么可听的呢?要不然,哪位去把堂监请来,大家听一听吧。”那些女生听说请堂监,轰的一声都跑了。

落霞等人走完了,也伏在炕上,低声问玉如道:“我这才听说了,院长给你介绍了一个人,堂监又给你介绍了一个人,你是愿意院长介绍的,因为堂监苦苦逼你,你就只好答应她介绍的了。是不是?”玉如听了,却不做声。落霞道:“这个问题,你有什么不能解决,你管推一天是一天,推到院长回京以后,你就可以强硬起来了。现时你不答应,顶多把你再关黑屋子,可是黑屋子已经烧了。”玉如摇了一摇头道:“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你别瞎猜。”落霞道:“这真怪了,别个姊妹们出院,都到处告诉人,有了出头之日了。到了你,偏守着秘密。就是邓看守,她也笑着说,姑娘们别瞎打听人家的事,似乎也是你叮嘱她不让说的了。”

玉如揩着眼泪坐了起来,眉一皱,有些生气的样子。便道:“你还要打听什么,全公开了。有一个姓王的要领我,先是我不答应,和牛太太闹了一阵别扭,现在我全答应了。我自伤心我没有亲人,一生都靠人,所以哭了一阵。还有什么秘密,你也孩子气,太喜欢管闲事了。”落霞碰了这样一个钉子,哪里还敢再问她的话了。

在这天晚上,玉如等着落霞睡了,却偷偷地起来写了一封信。信纸信封,都是拿了钱,请女看守由外面买回来的。到了次日,又再三再四,请牛太太开了江秋鹜一个通信地址,将信封私下写好了,交给女看守,代为发出去。

这封信是投到第十中学,当信投到时,江秋鹜正教了一堂课下来,一人站在院子里树阴底下,尽管徘徊。两手一时环抱在胸前,一时又倒挽在背后,似乎无论怎样,也感到心里不安帖。校役送了一封信到他面前,他竟会没有看到。还是在院子绕着两棵树,不住地徘徊着。校役只得叫着一声:“江先生,你有信。”秋鹜猛然一抬头,校役送过信来,他接住向袋里一插,依然又徘徊起来,接着叹了一口气。因手在袋里,只管抚弄,触着了信封,这才记起自己收了一封信,于是拿出来拆开一看,因为信封上并没有写发信人的姓名,所以开始并不注意。乃至拆开来看时,字迹秀弱,却是女子的手笔,倒吃一惊,再看那信,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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