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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孤鹜(27)

玉如心里想定了,忽然一抬头道:“堂监的意思,我明白了,是要我嫁那个裁缝吗?你就直说吧,何必绕着弯子说出来呢。”牛太太不料她倒用先发制人的手段来抵抗,便道:“难道一个手艺人还配你不上吗?”玉如道:“我不敢说配不上,但是我的志愿,愿嫁一个读书的人。你若是爱我,你一定把我这段婚姻凑成功。你若是要我嫁那个裁缝,我情愿在留养院里守一辈子也不出去。”说着,把脸绷得紧紧的,偏了头,望着窗户外。

牛太太道:“好哇!我和你好好地商量,你倒不给我面子,和我硬挺起来。”玉如望了窗子外,很淡地答道:“婚姻大事,不能做人情,讲面子。”牛太太看那样子,就是极端地抵抗,咚的一声,将桌子一拍,便道:“你敢违抗我的命令吗?那姓江的固然不成问题,我非把他的资格取消不可。就是你,我也一定要你嫁王裁缝。”玉如红着脸道:“牛太太,这是慈善机关,趁着院长不在这里,你要把势力来压制人,把我的身子去送礼吗?”牛太太道:“你这贱丫头,倒来冲犯我,我要叫人打你的手心!”她说一句,将手在桌子上拍一下,同时脚也在地上一顿。

外面两个女办事员和三四个女看守,听到屋子里大闹,都跑进来了。牛太太发了疯似的,跑到里边屋子里去,拿了一条短板子,向地下一掷,望着看守们道:“将这贱丫头重重地给我打一百手心!”玉如哭着道:“打是尽管让你打,打死了我,也是不嫁那王裁缝的!”大家都骂玉如道:“你这孩子发了狂吗?怎么和堂监对吵起来?”牛太太道:“你们别和她说,先给我打,打!”说着,又拍了几下桌子。女办事员讲情道:“监念她往日还好,饶她一次吧!”牛太太道:“不行,非打不可!”大家又道:“这顿打,暂时记着,等她自己去想想,回头再来和堂监赔罪。”牛太太道:“让她回房去吗?没有那便宜的事,把她锁到黑屋子里去,饿她一天,看她愿不愿在留养院住一辈子?”

几个看守,得了这句话的机会,不问三七二十一,连推带送,将玉如推出房门去了。依着几个看守,就要把玉如送到她自己屋子里去。玉如道:“不行,堂监说,要把我送到黑屋子里去,我一定得遵命到那里去,省得她回头看我没有去,给我罪上加罪。我在院长没有回来以前,我情愿在黑屋子里躲着不出来。”有人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想和堂监拼上吗?”邓看守知道玉如这一段姻缘,她说情愿到黑屋子里去,那就是躲牛太太的雌威。等到院长回来了,依然可以进行江家那头亲事。便道:“堂监气大了,让玉如到黑屋子里去坐一半天,那也不要紧。”大家见玉如自己愿意,邓看守又赞成,也就附和着,将玉如送了去。

原来这黑屋子,在大堆房之边,一所大楼之下,四面砖墙,只有一个小小的铁栏杆窗户,向外通着光。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光光的小土炕。凡是犯了罪的女生,都关在这里面,再重一点,连饭也罚了。邓看守把玉如送进黑屋子来时,牛太太余怒未息,亲自追了来,将房门锁上,接着把铁栏杆外的小百叶窗子,也关上了。当窗子啪的一声关上,那屋子里就一点光线不透,犹如黑夜一般。屋子里多久没有人来了,霉气阴森,触在人身上,还似有一股凉气。

玉如在黑暗里探索着,等脚碰到了土炕,就在炕上坐下。因为眼睛里一点什么也看不见,索性坐着不动,只在黑屋子里发呆想,坐了许久,由门缝里窗子缝里,才漏进一丝光,仿佛在屋子里分得出上下四向来。这一分出上下四向,不但不能减少烦闷,只觉半空中有些飘飘荡荡的黑影子,晃来晃去,原来那是蛛丝网子,由屋顶垂下来的。听听屋外,又一点声音没有,心里未免有点害怕起来。正当害怕的时候,却又听到窸窸窣窣,有一阵脚步声在门外走着,心里更害怕了。正是:

但图苦尽甘来日,拼过魔缠祟袭对。

第十三回 听雨度凉宵怀人不寐 破门突火陈求友忘危

却说玉如一人,关闭在黑屋子里,看见半空里黑影幢幢,不免有些害怕。偏巧这时有人在门外逡巡着,似乎来窥探自己似的,这就惹得心里扑通一跳,因问道:“谁?是人吗?”接着门外有人低低地答道:“姐姐,是我,你怎么飞出这样一件天外来的大祸!”玉如一听,是落霞的声音,胆子就大了。便道:“大妹子吗?你来做什么?牛太太正大发雌威哩。你来了,仔细连累着你。”落霞道:“我想你一定怕黑,给你送了洋蜡和取灯儿来。”

玉如走到门边,用手上上下下一摸,因道:“一点窟窿没有,这东西怎样送进来哩?”落霞道:“外面这间屋子,也够黑的,我也看不出哪儿有窟窿。这样吧,我在外面点着火,你在里面看着,那里漏光,那里就有窟窿,你用手敲着,我就把东西塞进来。”说着,擦了取灯儿,将洋蜡点上。

玉如在下面喊道:“门底下有光了,你由门底下塞进来吧。”落霞听她的手在门里拍着响,就把三个洋蜡头和一盒取灯,陆续塞了进去。因道:“这都是我偷来的,吃饭的时候,我自会给你偷下两个窝头(注:以高梁玉蜀黍粟米等杂合粉为之,北方穷人之吃物),邓看守答应回头给你送些开水来。”玉如道:“多谢你,你别为我担忧,我想院长回来了,她就不奈我何了。你去吧。”落霞道:“姐姐,你一个人在屋子里不怕吗?”玉如道:“堆房外就是大厨房,我听得到大厨房里人说话,倒不怕。”落霞道:“白天罢了,晚上一个人在这里也寂寞呀。”玉如道:“那也没有法子,好在门倒是锁了的,门户紧,我胆子也大些。”落霞在外面连叹,了两口气道:“怎办呢?我又不能在这里多陪着你。”玉如在门里头,两手扶着门,人伏在门上,低声道:“你去吧。你在这里,让她们查出来,说我们犯了规矩,两个人都不好。”落霞在门外,也用手扶了门,伏在门上道:“你一个人锁在老后面这一间黑屋子里,我正替你发愁哩。”玉如捶着门道:“你去吧!”落霞伏在门上,流了几点泪,捶着门道:“姐姐,我去了,回头我再来。”说毕,轻轻悄悄地,走回前面宿舍里来。其实,女看守们都也知道她一人溜到后面院子里去了。不过玉如在这里面,很有人缘,落霞这种举动,也很有义气,开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不去管她,落霞这一天忙坏了,连到后面院子来了几回。

关了一天,到了次日,牛太太一人,却来看玉如,站在外面屋子里,连叫了两声,玉如慢吞吞地答应了。牛太太道:“你恨我吗?冯玉如。”玉如道:“牛太太现时是一院之主,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怎么敢恨你?”牛太太听她的口音,似乎有些软化了,便道:“关于你自己婚姻的事,你就是不听我的话,我还可以原谅你年轻,不懂好歹。你为什么在公事房里那样和我发脾气?你想,这里二三百女生,大大小小都有,若是全学了你的样子,我还能办事吗?我把你关起来,实在也是不得已。”玉如道:“牛堂监的恩典,我全知道。”牛太太道:“恩典不恩典,你也不用说那俏皮话,只要你能答应我的话,我马上把你放出来。”玉如道:“堂监,别的什么事,我可以委屈点,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你要我屈着心答应,那办不到。”牛太太一顿脚道:“好!贱丫头,我就把你关着。不但你嫁那个姓江的不成,我这里的女生,就关到一百岁,也不能让姓江的讨一个去。他不来便罢,他若再来,我说他是拆白党,报告到区里,让警察把他抓了去。”玉如轻轻地道:“我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吓我不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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