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太太将肉泡眼斜着看了牛老爷一眼,几乎变成了一条缝,笑道:“好哇,你也帮起王掌柜的忙来了,好吧,过两三天:王掌柜再来听我的回信吧。”王裁缝笑道:“这事很紧急,再过两三天,这事就不行了,明天我一早就把那翡翠送来。”牛太太笑道:“哟!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还要先收礼,后才给你帮忙吗?这样说,你的礼,我倒不好意思收下了。”王裁缝笑着拱了拱手道:“太太,你别见怪,我们做手艺人不会说话。”牛太太笑道:“哪个怪你?我是九点钟以前,一定要到院里去的。你若是要来,最好八点钟就来,我可以在家里等你一等。”王裁缝听了这话,连说是是,又高兴回家去了。
到了次日早上七点钟,他就来了,牛太太还没有起床呢。牛太太起床之后,早就看到桌上放了好几只扁平的盒子,连忙打开来一看,里面有戒指,有秋叶耳坠牌子,有玉搔头,都是绿荫荫的玉色,东西的确不错,牛太太仔细地看了一看,拣起这样,又爱那样,看了那样,又爱这样,只管看了出神。听差在窗子外问道:“王裁缝在外面候着信呢,太太有什么话说吗?”牛太太笑道:“你叫他进来吧,我还有话和他说。”
一会儿工夫,王裁缝就在堂屋里叫着太太。牛太太笑道:“我是叫你早一点来有话说,并不是叫你一早就送了礼来。照这样说,倒好像我们把礼物看得过重,非把礼物先收到手不办事。”王裁缝笑道:“不是那样说,这一点薄薄的礼物,牛太太也不看在眼里。我留在家里,也是搁住,何不早些送来?”牛太太道:“这样,我们倒却之不恭了。我看你们小掌柜的,人长得很清秀,不像一个手艺人。你们的宝号,生意又很好,将来不知道要发达到什么地步。我们院里的女。生,有了这样一个婆婆家,那还有什么话说?我到院里去,详详细细和她一说,她自然愿意的了。”王裁缝见牛太太已经担保她自然愿意,大概就有十之八九可靠,用不着把话再来叮嘱着说,便道谢走了。
牛太太又进房,将那些翡翠看了一遍,牛老爷也就起床了,看见一副秋叶环子,就拿了在手上,在牛太太两只耳朵眼里,胡乱地塞上,拖着她走到梳妆台前,对了镜子笑道:“你耳朵上穿上这一对耳坠子,就更漂亮了。”牛太太斜吊了他一眼道:“你又瞎说,一个人就漂亮,也不靠一副耳坠子来帮助。”牛老爷道:“你这话才不妥呢,你想:若是耳坠子并不能增助漂亮,人家又何必要花钱买这东西,还得穿了眼,才能挂上。不说别个,我老牛就爱看女人戴了环子,穿了高跟鞋走路。走一步,身子一扭,耳朵下两只环子一摆,自然现出那袅袅婷婷的样子来。”
牛太太听了这话,对着镜子,真个将头微摆两下,将两片秋叶晃动起来。只是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脸,自已有些信不过心去,关于脸的轮廓臃肿而又圆扁,这或者可认是镜子不好,走了模样,可是脸色既黄且黑,这不能认为是镜子走了样了。不过牛老爷看着那样欢喜,决非无故,只是自己看不出来而已。因笑问道:“依你说,我穿了这耳坠子,就好看吗?”牛老爷笑着点了头。
牛太太道:“我先还想,这亲事若说不成,这耳坠子还退回王裁缝去。据你这样一说,是不宜退回的了。”牛老爷道:“我也估计了一下子了,这些翡翠,就作是中等的,也要值一百五六十块钱,连那珠子,三百块钱是挺值。有了这些钱,人家就规规矩矩娶个媳妇,也不差什么了,凭了这个,还弄不到留养院一个女生,那可真冤。”牛太太笑道:“我倒真不料王裁缝会送这样重的礼,说不得了,我只好担一点责任,给他办成。不过据你说,把这些东西拿去送总监的礼,我有些不大赞成。”牛老爷笑道:“我已经打好算盘了,将来送礼的时候,科里一些人,大家凑份子,礼品可是由我办,我把这些翡翠配上两个新盒子,珠子呢,穿耳环的穿耳环,做鬓花的做鬓花,做领针的做领针,稍为加一点工钱,我就可以开好几百块钱账,你看我们不是稳赚一笔吗?”
牛太太板着脸道:“我办的事,钱倒让你拿了去吗?”牛老爷道:“这钱自然是归你拿,我怎能从中占便宜哩?我以为若把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何如变了钱来的方便哩!我这全为的是你呀。”牛太太这才笑了起来道:“你倒有这样一番好意思,我是几乎埋没了呢。我就帮他一个忙吧。”夫妻二人将重礼都看够了,然后牛太太才到留养院里来。
这留养院本是社会捐钱立的慈善机关,并不受什么政治机关管辖,关起大门来,自是一个天下。黄院长到天津去了,院里就是堂监为大,牛太太又是受了黄院长面谕的,代理院长事务,所以这两天,牛太太的威风,更了不得,一到了院里,便风雷火炮似的,把要办的事情,很痛快地一下子就办完了。到了最后,就叫,人把冯玉如传了来问话,玉如一听是牛太太传话,知道就是前天说的那一件事,心里便计划着要怎样地回答。慢慢地走到了办公室,看牛太太脸上笑嘻嘻的,一点怒容也没有,倒放了三分心,便问道:“堂监叫我有什么事?我的病还没有大好呢。”
牛太太笑道:“你也别机灵过了分了,我叫你来,并不是要你做事,你干吗先说着有病封了门?”玉如皱眉道:“实在是病没有好,并不是说假话,我怕要躺下了。”牛太太道:“躺下不躺下,那没有关系,只要你一句话就行了。”玉如更明白了,但是依然装成不知道,故意笑道:“我这人说话算什么呀,倒只要我一句话。”牛太太道:“可不是?就只要你一句话吗?前天我给你看的那张相片,你看那人的人才如何?”玉如道:“哦!堂监说的是这一件事。”说到这里,脸色就是一怔,然后又道:“堂监介绍的人,我哪敢驳回呢?可是在堂监说话的前一天,院长也介绍一个人了,你和院长的命令,我都得听,我只有一个人,叫我怎么办呢?再说,院长介绍的那个人,昨天也来过一次了。”牛太太道:“这个我知道,我已经由办事员的报告单子上看过了。他来过了就来过了,这些日子,差不多每天都有领女生的人来的,这又算什么?难道来了一趟,人就算是他的吗?”
玉如低了头,低低地说道:“我已经答应他了。”牛太太道:“唁,你这孩子粗心,我听说是个野鸡教员,并没有一定的职务,产业更不必说了。你别瞧他身上穿得漂亮,我怕除了他身上穿的那一套而外,什么也就没有了。跟着这种人,一辈子是穿在身上,吃在肚里,过那飘流的生活,今天晚上上了床,还不知道明天的早饭米在什么地方,乃是常事,你这样冒昧答应下来,将来可仔细后悔呢。”
玉如一听,心里就觉有些愤愤不平,不过她是一个代理院长,对于女生的婚姻,她就能做九成主。她只要说一声无一定职业,或者无赡养家室能力,马上就可以取消。因之默然着许久不做声,低了头,站在一边,只管是要向后面退了去,停一会儿,脚向后移一点。牛太太道:“你仔细想想看,我的话对不对?你不像平常的女孩子,那样不懂事,以为只要出了院去,就得着自由了。出院以后,终身的日子很长很远,可没有顾虑到了。我说这话,完全为的你好,而且因为我很喜欢你,我才肯说这话,若是第二个人,我才管不着呢。你这也应该回答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