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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凤街(11)

那两棵大柳树的柳条子,被雨淋着,在田佗子矮履上,盖着绿被。秀姐靠着门框,站住对天上看望了一阵子雨,还只有退回来两步,在矮凳子上坐着。觉得人心里,和柳荫下那一样幽暗。两手抱住了膝盖,纵不费力,也是感觉到周身难受。而同时昨日容纳过两碗菜汤的肚子,这时却很不自在,仿佛有一团炭火微微地在肚子里燃烧着。于是将凳子拖向门前来一点,看看街上来往的车子作为消遣。偏是那卖油条烧饼的,卖煮熟薯的,提着篮子,挂眷桶子,陆续的吆唤着过去。尤其是那卖蒸米糕的,将担子歇在大门外,那小贩子站在对面屋檐下,极力地敲着小木梆。而那蒸糕的锅里,阵阵的向寒空中出着蒸气。她情不自禁地瞪了一眼,便起身走进屋子里去,在破橱子里找出针线簸箕来,坐在床沿上,将里面东西翻了一翻。虽然,这里针线剪刀顶针一切全有,但它并没有什么材料,供给作针线的。想到母亲的一条青布裤子破了两块,趁此无事,和她补起来也好。因之在床头边垫褥底下,把折叠着的青布裤子抽出来。可是一掀垫褥的时候,就看到昨晚上放在这里的那三十元钞票,她,对那薄薄一叠钞票呆望了一下,便将钞票拿起来数了一数,这里除了一张五元的钞票而外,其余都是一元一张的零票子。回头看看母亲时,她面朝里依然睡着,一动也不动。她是一个最爱起早的人,今天却只管睡得不醒,没有这个道理。起来有什么想头呢?起来是干挨饿,倒不如睡在床上了。她叹了一口气,将钞票依然放在垫褥下面,走向外面屋子来。她没有意思去补那裤子了,便依旧在那条矮板凳子上坐着。心里也有这样一个念头,雨下得很大,舅舅未必有什么生意可做,大概他快回来了。他回来之后,一定要和他办好这个交涉,先给母亲做饭吃。这样想过之后,索性跑出院子来,站在老虎灶屋檐下,向街上张望着。正好田佗子老婆,两手捧了一大碗白米饭,放到灶沿上来。另外还有一大碗煮青菜,一碟子炒豆瘸干丁子。那青菜和白米饭的香味,远远地顺风吹了过来,觉得有生以来,没有嗅到过这样动人的气味,肚子里那一团微微的火气,觉得立刻增加了几倍力量,只管向胸口,燃烧着。而口里那两股清涎,不知是何缘故,竟由嗓子眼里逼榨着,由两口角里流了出来。自己再也不敢正眼向菜饭碗看去,扭转身就要走。偏是那田佗子老婆不知气色,追着问道:“大姑娘吃了饭没有?坐一会子去嗜。”秀姐回头点了一点,赶快向家里走去。家里冷清清的,母亲没有起来,母舅也没回家,天上的细雨,似乎也故意替这屋子增加凄凉的滋味,随了西北风,斜斜地向屋子里面吹了来。除了水缸脚下有两只小土虾蟆,沿着地上的潮湿,向垫缸灶的召墩下跳了去。这屋子里外,可说没有了一点生气。秀姐忽然把脚一顿,却转了一个念头了。

第五章 吞饵以后

秀姐这一顿脚,是兴奋极了的表示,可是她并没什么出奇的求生之道,只是走到里面屋子去,把床枕底下放着的一小卷钞票捏在手心里。另一只手却去推着半睡着的何氏,叫道:“妈,起来吧,我上街去买米了。”连叫了好几句。何氏似乎不耐烦地一翻身坐起来,问道:“买米?天上落下钱来了吗?”秀姐顿了一顿,眼角里已含着有两汪眼泪。因一道:“你这大年纪了,我不忍只管了我自己干净,让你受罪。日子多似毛毛雨,今天饿过去了,明天饿过去了,后天怎么饿得过去?天下没有看着米仓饿死人的道理。舅舅不回来,我们就不动这钱,他若十天半月不回来,我们还饿下去十天半月来等着不成?若是舅舅有意和我娘儿两人为难,大概还有两天才回来的。要等他回来再去买米作饭,恐怕……”何氏听她这样说,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因遭:“孩子,我也不愿你老饿着呀。可是你把舅舅这钱花了,他回来和你算帐,你打算怎么办?”秀姐把眼泪水给忍住了,反而笑起来,将手一拍身上道:“你老人家发什么急?我就是一套本钱,舅舅回来了,有我这条身子,固然可以还债。就是放雕子钱的梁胖子来,我这条身子,也一样的可以还债。我也想破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快活一天是一天,何必苦了眼前,反去担心后来看不见的事?”

何氏将手揉了眼睛,倒说不出这样一套。秀姐说过这一套之后,更是下了最大的决心,扭转身子就走出去了。等着她回来的时候,后面有个柴炭商店里的小徒弟,扛着一捆柴进来。秀姐左手提了一小袋子米,右手挽了一只竹篮子,里面装满油盐小菜。何氏站在房门口,只哟了一声,秀姐却交了一只纸口袋到她手上。她看时,正是刚刚出炉的几个蟹壳黄烧饼①。虽然也不见得有异乎平常的样子,可是一阵芝麻葱油香味,立刻袭进了鼻子来。她且不问烧饼的来源如何,两个指头,先夹了一个放到嘴里咀嚼着。其实她并不曾怎么咀嚼,已是吞下去了。因见秀姐已经到缸灶边去砍柴烧火,便靠了门框站定,老远的向她看着。却是奇怪,低头一看,一纸袋烧饼完全没有了。这才来回想到刚才看女儿砍柴的当儿不知不觉的却把一口袋烧饼吃光。

①蟹壳黄烧饼——南方的一种点心:即芝麻小烧饼,有甜咸两种,状如螃蟹壳。

烧饼吃完了,当然也无须去研究它的来源,因也走出来帮同洗菜洗米。平常过着穷应付的日子,总也有饭吃,有菜吃,虽是生活很苦,却也不觉得这粗菜淡饭有什么可宝贵。到了今天,隔着有四十八小时没吃过白米饭了,当那饭在锅里煮熟,锅盖缝里透出了饭香之后,就是这没有菜的白米饭,也是十分引人思慕的。何氏坐在灶门口,嗅到那阵阵的熟饭气味,已是要在口角里流出涎来了。秀姐是很能知道母亲,而又很能体贴母亲的,并没有预备多的菜,只作好了一项,就和母亲一同吃饭了。何氏未便吃多了,让姑娘笑着,只来了个大八成饱,吃下去三碗饭。她依然不问这饭菜是用什么钱买的,其实也用不着问。饭后,天气已经晴朗了,秀姐也就想着,舅舅在下午必要回来的,就预备一番话,打算抢个先把他驳倒。可是,这计划却不能实行,直到晚上,也不见他回来。何氏便道:“秀姐,你到外面去打听打听吧,怎么你舅舅还没回来?不要是喝醉了酒,在外面惹出了什么祸事了?”秀姐笑道:“你老人家放心吧。舅舅纵然喝醉了,这几天他也不会闹什么事,他正等着机会来了,将发一注洋财呢。我想着,我们把这几十块钱用光了的时候,他也就回来了。”何氏望了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倒有些不明白。”秀姐正收拾着剩下来的冷饭,将一只空碗盛着,放在桌上,因笑道:“你不懂吗?等着我们家里一粒米又没有的时候,这时也许就明白了。现在我们不但是有得吃,而且还有整大碗的白米饭剩下来,这件事是不容易明白的。为什么呢?我们再没有米吃了,就会有比梁胖子还要慷慨的人送了吃的用的来。你想到了那个时候,你不会看出来吗?”何氏听了女儿的话,当然也就知道一些话因。不过看到姑娘脸上那种哭笑无常的样子,也不忍接着向下说。一说,更会引起她的烦恼。到了次日早上,秀姐在屋子里听到门外闹哄哄的声音,知道是早市开始兴旺了,挽着菜篮子的,陆续在面前经过,有两天了,不敢看这类的人,今天胆子壮了,也就挽个空篮子出去。这是个晴天,丹凤街上的人,像滚一般涌在摊子和担子中间,回来的人,篮子都塞着满满的。青菜上,或者托了一条鲜红的肉,那多么勾引人!她在路边担子后边,挨了店铺的屋檐走。在一家屠店门口,被肉杠子拦住了。屠户拿了一把尖刀,割着一片猪肉身上的胁缝,嘶的一声,割下了一块。他看见秀姐站住,问道:“要多少?”秀姐觉得不说要是一种侮辱,便道:“要半斤。”于是数着钱,坦然地买了半斤肉,放到篮子里去。忽听得有人在身后笑道:“今天也不是初一十五,怎么买荤菜了?大概是哪一位过生日吧?”秀姐回头看时,正是童老五挑了菜担子在街上经过。便笑道:“你一猜就猜着了。是我过生日,你打算拿什么东西送礼呢?”童老五摇了一摇头道:“你不要信口胡说。你是四月初八的生日,最容易记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