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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7)

里让。杨杏园进来一看,这四周的短墙,倒是围了很大一个圈子。进门是一片菜地,

后边全是高高低低的乱家。菜地和坟地交界地方,种了一排柏树,一排榆树和柳树。

柏树不大很高,柳树榆树,却已成林,那榆钱柳絮,在太阳光里头,正被风吹得乱

飞。北边墙下,一连有五间黄壁矮屋。中间有一个屋子,挂了一个芦席帘子,旁边

还有一副半红半白的春联,大书“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大字。依着杨杏

园的意思,便要过去祭墓。黄别山失声道:“嗳呀!我们真是大意了,怎么一点儿

香纸也没带呢?”杨杏园道:“香纸没有也罢。反正我们对着死者磕一个头就得了,

我们不过表示敬意,何必一定要那迷信的东西?”黄别山道:“不是那样说,要有

那清浆一勺,纸钱一束,才像清明的野祭。随随便便磕一个头,我觉得对于今天的

来意,不能完全表出。祭坟本就是个迷信事,不用香纸,那就不合了。”杨杏园笑

道:“这倒是你说得有理,但是这地方,哪里去买香纸呢?”黄别山道:“那只好

等他们来了。”那管理员道:“您二位不嫌脏,就请到屋子里坐着等罢。”杨杏园

道:“不必,我们到柳树底下去坐最好。我们可是口渴的了不得,请你给我们点茶

喝。”那管理员道:“有,有。”便叫园丁,搬了一张三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桌子,

和两条摇动不定的板凳,放在柳树底下。又亲自拿了两只粗瓷茶杯,一只瓦瓷壶放

在桌上。转身又忙着张罗开水去了。

杨杏园轻轻的对黄别山道:“像这一员倒是廉介一流,我看天下作官的,是不

能比他再苦了。”黄别山道:“这种挖苦的话,留得报上批评总理总长罢,何必对

他发这些议论。”杨杏园笑着望树上一指道:“你看!”黄别山抬头一看,只见树

上钉着一块木牌,又是六言告示。上面写道:“照得栽种树木,所以保护森林。禁

止他人攀折,一再告尔园丁。以后格外留神,莫负本员苦心。”杨杏园笑道:“这

一位,关起大门来,大做其本员,却不知道有多少员丁,还要他常常闹告示。”黄

别山笑道:“这和学生会的学生,在会场上自称本席,都是一样的意味。”说时,

园丁提着一壶开水来泡茶。杨杏园问道:“你们有几个同事?”那园丁翻着大眼睛,

莫名其妙。黄别山道:“他问你有几个伙伴儿。”那园丁道:“咱们这外面,还有

一大片子地啦,忙的时候可真忙,总要七八个人,才忙的过来。闲的时候,就是我

一个人也是白闲着。”杨杏园道:“这倒有意思。”正要慢慢的望下问,忽听见外

面人声喧哗,会馆里的人,已经全来了。一群人的后面,挑着两挑子祭品。那管理

员左一揖,右一揖,大有应接不暇之势。这时,那徐二先生等一班人,早忙成一团。

杨杏园要避开他们,便拉着黄别山向坟堆里走来。只见那里西北犄角上,白杨

树底下,火光熊熊,有一个人在那里鞠躬。杨杏园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同乡学生,

叫吴碧波的。因问他道:“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鞠躬?”吴碧波叹了一口气,指

着祭的坟道:“这里面死的,是我一个同学。他家里,只有一对白发双亲,一个未

婚妻,他因不愿意和他未婚妻结婚,赌气跑到北京来读书。谁知他父亲越发气了,

断绝他的经济,他没有法,一面读书,一面卖文为活。只因用心太过,患了脑充血

的病,就于去年冬天死了。他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可怜他千里孤魂,今天特地来

祭吊一番。”杨杏园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像你这样,才算得朋友。”吴碧

波道:“这坟都是我收拾的,你看如何?”原来这坟,全用蓬松的细草盖住,很是

齐整。坟面前,有一丈见方的一块草地,有一株榆叶梅,一棵桃花。坟的左边,还

有一棵白杨树。坟面前竖着一块碑,上书“故诗人张君犀草之墓。”杨杏园道:

“布置得好。”吴碧波道:“这两棵花,是我早几天新栽的,就算我的清明祭品。”

杨杏园道:“好!这比只鸡斗酒,恸哭故人之墓,用意还要深一层了。”吴碧波道:

“咳!犀草!记得去年今日,我们还同在万牲园看桃花,不料今年今日,却是我来

祭你的墓。你常告诉我,倘若死了,那现成的挽联:‘生为谁忙?学业未成家已破。

死亏君忍,高堂垂老子犹啼。’只消把君字改成予字,啼字改成无字,就可自挽,

谁知道这话真对了啊!咳!蔓草紊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说罢,

不觉泫然泣下。这时,一阵风起,把那纸钱灰,吹得一丈来高,只是打胡旋,白杨

树叶子,瑟瑟的响个不了,杨杏园不免一惊。欲知他为什么着吓,请看下回。

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却说吴碧波看杨杏园惊慌的样子,便问他怎么样了。杨杏园道:“刚才这一阵

旋风,我只觉得鬼气扑人,所以吓了一跳。走罢!这位张君,大概不愿我们在这里

啰嗦哩。”黄别山站在那边,正等的不耐烦,见他们来了,便同到公祭的地方来。

杨杏园见草地上摆着一副冷三牲,三杯酒,三杯茶,前面摆着一大堆纸钱。还有许

多纸剪的招魂标,分插在各坟顶上。杨杏园对黄别山道:“这完全是我们南方的规

矩。看见这些东西,好教人想起故园风景。”吴碧波道:“只是少了一样,妇人们

的哭声。”杨杏园道:“果然,这种清明野哭,最是教人听着断肠。若是这地方,

要有妇人哭声,我真要替这些死者剪纸招魂了。”吴碧波道:“我的路远,我要先

走了。”杨杏园道:“你是在城门口骑驴子来的吗?”吴碧波说,“是。”杨杏园

道:“那么,我们三人一阵走好了。”说着,三人离了义地,骑驴进城。那位管理

员,因为要招待众议院的徐老爷,财政部的刘老爷,也没有出来欢送。三人骑着驴

子,到了永定门,吴碧波便回学校去了。杨杏园和黄别山,也缓缓的走回会馆。

走到香厂,已经是灯火万家,只见对面一辆崭新的包月车,点了四盏水月电灯,

飞也似的走了过来。上面坐着一个丽人,穿一件葱绿印度绸的旗袍,越觉得颜色鲜

明。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梨云。梨云看见杨杏园,对他笑了一笑,微微的点了

一个头。杨杏园百忙中,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只一犹疑,来不及点头,那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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