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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65)

“望伯,望伯,起来,起来,王芝庭来了。”那睡着的人,被他喊得浑身一缩,着

了一惊,睁开眼睛道:“哎哟!我歪歪就迷糊过去了。芝庭是几时来的,我要找他

说话去,我让你躺一躺。”说着他站了起来,这一个人便伸过头去,对他耳朵边说

了许多话,他却不住的点头。末了,他便大声说道:“那是自然。交情归交情,公

事归公事。’脱着伸出两个指头道:“总不能把九号自己的和普通的,都归着一处

算。”说毕,那个人便到外面房间里来了。

杨杏园怕他走了出来,碰着不像样,便往后一退,回转身仍旧回报馆来。走到

编辑部里,只见王小山刚刚挂上电话机。过了一会,电话铃又响,杨杏园接过来一

听,是吴碧波打来的,正是要找他说话。吴碧波问道:“刚才我打了半个钟头的电

话,电话局老是说有人说着话,你们那里是谁有这些个废话?”杨杏园笑道:“以

后这个时候,我请你不要打电话来。因为这九点钟附近,有位同事的,要在电话里

到妇女学校去上一点钟功课,有占用六十分的特权,是不许旁人打搅的。”他嘴对

着话机说话,眼睛可望着王小山,王小山也就微微的一笑。吴碧波笑道:“我告诉

你一个消息,现在我在游艺园,我看那个新来的新剧巳角,却是我们的熟人,你猜

是谁?”杨杏园道:“无头无脑,我怎样猜法?”吴碧波道:“那个广告上所登的

薛春絮,正是我们中学堂的同学黄梦轩,你说奇也不奇?”杨杏园道:“我仿佛也

听见他唱成一个名角了,不知道他却改了名姓,还到北京来了。但是,你何以知道

是他?”吴碧波道:“我看戏的时候,看他这个险子,就像好熟,后来越看越熟,

仔细一想,却是梦轩。我便做了个冒失鬼,跑到后台去看看,谁知他见了我,就先

叫我。这时他化了装,活是个女学生,不然,我还不敢打他的招呼呢。他知道我们

都在北京,正想和我们谈谈,你编完了稿子,何不来看看老友。”杨杏园道:“果

然是他,我倒要来看看。你在那儿多等一等,我十二点钟以前准到。”说完,就把

电话挂上。谁知等到十二点钟以后,自己的稿子方才编完,便赶忙坐上车子,出顺

治门径往游艺园来。

这时,那马路上,静荡荡的,从北一直望到南头的极端,并没有什么障碍视线

的东西。街左边的电灯,从面前排得老远去,越远排列越密,一串亮星似的,悬在

半空里。电光影子里,不过几辆人力车,带着一只半黄半白的灯,格吱格吱,在马

路上拉了过去。深夜的北风,在街心吹了下来,刮在脸上,就像用不快的剪子,一

阵一阵来割一样。杨杏园坐在车上,心里想着笑道:“这样的寒夜,老远的来看朋

友,这也无异雪夜访戴了。”不一会儿的工夫,车子到了游艺园。或早散完了,门

口只剩了两盏街灯,黑洞洞的,大门也掩上了,留着半边出入。杨杏园心想,这时

候还去吗?正在犹豫之间,只见走出一个人来,侧着身子,走出那栅栏门,和杨杏

园对面碰个正着。他就在那黄昏的灯光下一对杨杏园仔细一看,笑着说道:“好哇!

你叫我老等,什么时候了,你这时才来?”这人正是吴碧波。杨杏园道:“偏偏稿

子编完了的时候,又临时来了两个消息,所以来迟了。现在我们一同进去罢。”吴

碧波道:“等一会儿,他这里就要关门,岂不把我们关在里头。”杨杏园道:“黄

梦轩他难道不出来吗?”吴碧波道:“你不知道,这班文明新剧家,和拆白党三个

字,好像有连带的关系,走到哪里,人家就注意到哪里,总有点不放心,很容易招

是生非。这回他们这一组的人,倒也漂亮,为避嫌起见,干脆住在游艺园里面,自

己情愿处于受看管的地位,好减少外边的疑心。”杨杏园道:“那末,我就明天白

天来罢。”吴碧波道:“不用。我已经和他约好了,明天早上就在这天南楼吃早点

心,谁到谁先等。”杨杏园道:“这很好。你就不必回北城去了,可以在我那里住,

明天我们一块儿来,你看好不好?”吴碧波道:“很好。这样的寒夜,坐了长途的

人力车,第一这两只脚就要冻成冰块,何况明天又要冒着早寒出来呢。”说着,走

上马路,又雇了一辆车,二人便向皖中会馆来。

到了次日早上,他们洗过了脸,已经十点钟了,不敢耽搁,就上天南楼来。到

了天南楼,黄梦轩却还没来。他二人便泡了一壶龙井,吃着瓜子先等。约摸有三十

分钟工夫,伙计喊道:“有人找吴先生杨先生。”吴碧波答应道:“在这里。”一

声未了,黄梦轩便走进来了。杨杏园一看,只见他戴了浅灰呢圆盖式便帽,上面有

一条白地蓝格绸条,身穿青呢西式大衣,领上又围一条白地葱绿花纹绉纱围巾。一

别六七年,他脸上有红有白,还是小孩儿一样。两腮下面,还有几点浅浅的胭脂痕

迹。他一见杨杏园,早就抢了过来握手。坐下来,彼此少不得叙叙几年的阔别。杨

杏园笑道:“我不料报上登着一寸见方薛春絮三个字,原来就是你,这真是出人意

料之外。你为演戏,虽然受了家庭和许多朋友的反对,却也值得呢。”黄梦轩笑道:

“都是老同学,我不妨说句老实话。这个演旦的事,实在干不得。在长江还好一点,

到了北京玩像姑的这种地方来了,我觉对于人格二字,简直没有讨论的价值。”杨

杏园道:“这或者是你主观的错误。我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至如此。”黄

梦轩道:“老实告诉你,我是看穿了。这里面样样都有,人家专骂他是拆白党,那

真是称赞他呢。”吴碧波笑道:“你这话愤激得很,必有为而发。照你这样说,难

道这个里面,也有和像姑同等的人物吗?”黄梦轩正端着一杯茶要喝,听了这话,

将茶杯放下,叹了一口气道:“别的不说,就是我这一班里面的吴钿人,大概你们

是知道的。这位先生,虽然不演戏,他依旧还是女装,三更半夜,坐着一辆车子,

到处乱跑。”吴碧波道:“这真是新鲜事。”黄梦轩道:“这算什么,还有呢。”

杨杏园皱一皱眉毛道:“罢了!许多年不会面的朋友,会了面把正经话丢了,尽管

谈这些话作什么?我们说别的罢。”说着偏偏头想了一想,笑道:“没有会面,好

像有许多话要说,见了面,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索性一句话都没有了。”吴碧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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