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已经盖了一床旧洋绉的秋被,吴碧波拿着一本书,坐在下面桌子上看。他便一
翻身,问吴碧波几点钟了,一句话说完,接上就哼了一声。吴碧波道:“杏园,我
看你这病起得很猛,请个大夫瞧瞧罢!我刚才给你盖上被条,叫你几遍,你都不知
道。我一摸你的额角上,烧得像火炭一样,恐怕不是小病。”杨杏园道:“大概受
了一点感冒,不要紧的,药吃快了,也怕误事,过一半天再说罢。”吴碧波也觉得
他说得有理,把请大夫的话搁下。谁知到了次日,不但烧没有退,而且时时作恶心
要呕吐。杨杏园知道病已害成功了,便叫老长班胡二进来,问这里附近有什么好的
医生没有?胡二说道:“这街口上的宋大夫就很好,他门口挂满了匾额,是很有名
的。”杨杏园想道:“这无非是小病,随便吃点药就好了,在附近找一个医生也好。”
便叫胡二把那位宋大夫请来。这位未大夫也知道他是新闻界的人物,治好了人家,
也好请人家鼓吹鼓吹。还仔细问了他的病源。听到他说是吃西瓜吹了晚风来的病,
只当他受了凉,便下了几味细辛干姜发散的药。杨杏园看看药单,以为也离不了哪
里去,便照方子抓一剂药吃了。谁知一吃下去,出了一身汗,发散算是发散了,可
是呕吐更厉害了,头也痛起来了。眼睛一闭上,好像看电影一样,山川城市人物鸟
兽一幕一幕的过去,心里只觉烧得难过,又说不出什么痛苦来。
这时何剑尘已得杨杏园害病的消息,特意来看他,恰好杨杏园睡着了,吴碧波
低着头背着两只手,只在中间屋子里踱来踱去,一声不响。何剑尘一看杨杏园昏沉
沉地睡着,盖着半截身子,面朝外睡,眼睛眶陷了下去,颧骨突起,两颊瘦削,烧
得通红。走到床面前轻轻的喊了一句“杏园”,他答应了一声,一翻身,仍旧闭着
眼睛,朝里睡了。何剑尘走到外头屋子里,轻轻地对吴碧波道:“这个样子,恐怕
不是受凉或者中暑,很像是猩红热。”何剑尘说出猩红热三个字,倒吓了吴碧波一
跳。吴碧波道:“猩红热这个病,十分危险,中医是绝对没有方法医治的。那末,
我们赶快想法子,把他送进医院去罢。”何剑尘道:“我也不敢断定他是猩红热,
先得请个西医决断一下再说。因为北京的医院,只有日华德国两家能治这个病,若
是乱送去医治,恐怕有害无利。我有个朋友刘子明,医理很好,我去打电话请他来,
先请他来看看。”说毕,便打电话去。恰好这刘子明在家,过一会就来了。他在皮
包里,先取出测温器,放在杨杏园口里,一面解他的衣服,听了五分钟脉,然后取
出看看,是三十九度。便对何剑尘道:“病是很重的,只要再不增加热度,那还不
要紧。”吴碧波禁不住先插口问道:“这不是猩红热吗?”刘子明笑道:“不是,
若是那个病,病人不能睡得这样舒服了。”何剑尘道:“只要不是猩红热,那就好
办。无论我在这里不在这里,请你每日来一回,诊金日后归我再算。”刘子明听了
何剑尘的话,照例谦逊了几句,然后再走。
从这日起,杨杏园就糊里糊涂睡在床上,一直到第四天头上,人清醒些,病才
慢慢的好起来。不过睡在床上,两只眼睛,只是望着帐顶,十分不耐烦。白天还好
些,到了晚上,大家都睡了,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不免南天北地,
胡思乱想起来。偏偏越想又越睡不着。睁开眼睛,就对着桌上一盏灯。听听窗子外
头,也只有阶沿下,几头蟋蟀,唧唧叫的声音。好容易,闭着眼睛,睡了一觉,不
到一刻儿工夫,又醒过来。望着桌上,灯还依旧的亮着,一摸枕头底下,拿出表来
一看,还只三点钟。夏天虽然夜短,不用提,离天亮还早。这个时候,口里渴得厉
害,很想喝口茶,便一个人扶着床起来,把桌上茶壶里的剩茶,倒上半茶杯,就灯
下一看,全转了黑色。勉强喝一口,又凉又涩,全没有茶味,只得搁下,依旧爬上
床去睡。本想叫吴碧波起来,设法弄点茶来喝,一来想,白天累得人家够了,半夜
三更,又去把人吵起来,很不过意。况且就是人家起来,有了水,也没有火,忍耐
一点,只得罢了。睁开眼睛躺着,清醒白醒的,望见窗子上发亮。过了一会,隔墙
大街上,得儿的得,得儿的得,骡车轮盘子转动的声音,也陆续响起来。又过了一
会,窗上亮光越发白了,由床上望窗子外,看见那棵梨树的树叶儿,被风吹着摇动。
在这个拂晓的时候,旁人正睡得有味,杨杏园病在床上,却睡得满心烦躁。半夜的
时候,恨不得一刻就天亮,天亮了,又恨不得一刻就出太阳。其实他反正是睡着,
天不亮也罢,太阳不出也罢,一点没有关系。一会儿,隔壁屋子里的钟,(车磨)(田
磨)的敲了六下,他一想,不料醒了半天,还是这样早,这时要茶没有茶,要水没有
水,心里非常的焦急。想起若是这个时候,陡然变症死了,有谁知道?可见孤身作
客的人,这病境最是可怜的。想了半天,由追悔不该到北京来,一直海到不该读书。
心想病一好了,什么事也不干,赶快回家罢。一个人睡在床上,只是昏沉沉的想,
等到吴碧波起来了,说说闲话,才把念头打消。到了晚上,依旧又是如此。所以他
的病外表虽有点起色,只是心中忧虑过甚,病根很难铲除。
时光容易,转眼他就病了十几天。一天清早,杨杏园因为一晚没睡稳,天亮以
后反睡着了。正睡得迷糊的时候,忽觉得有个人摸他的手,睁开眼睛一看,一个穿
花衣裳的人,站在床前,接上就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话,问道:“你身体阿好些?”
他再抬头一看,却是梨云。她穿了一套花点子麻纱裤褂,辫子蓬蓬松松的,正是晨
装未上的打扮。她后面站着阿毛,见杨杏园醒了,也点点头说道:“杨老爷好点吗?”
杨杏园做梦也想不到她们会来,赶着问梨云道:“你怎样来了?”那阿毛插嘴道:
“她早就要来,总是没有工夫。今天早上,她叫我送她到小房子里去,走到半路里,
她说谢谢我,叫我瞒着姆妈,同来看看你。我说杨老爷人很好,应该看看他,我就
拚着碰了一个钉子送她来了。”杨杏园听了这话,在枕头上点一点头道:“那末,
我也谢谢你。”说时,就在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握着梨云的手道:“你怎样知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