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一种人情,不应该分厚薄。若分厚薄,就是做买卖了。好象前几天,我和一个
朋友去看张敏生君,他在白炉子上作开水,把瓦瓷壶沏茶敬客。我们一样的感谢他
招待,并不觉得怠慢。”史科莲道:“我正要问这件事情。听说这人做和尚去了,
真的吗?”杨杏园道:“怎样不真?”便把那天到庙里寻张敏生的事说了一遍。史
科莲道:“这人太无出息。为和一个女友绝交,何至于就去做和尚。”杨杏园笑道:
“象这样的事很多啊。不但出家,还有为这种事自杀的哩。”史科莲道:“这种办
法,我不同情。青年人应该奋斗,为什么弄出这种丑态来。”杨杏园道:“爱情上
失败,和事业上失败,那完全是两种事,没法子奋斗的。譬如张君是失败了,要说
奋斗,怎样奋斗呢?一死劲的还去找那密斯蒋吗?或者和那个姓洪的拚命吗?但是
密斯蒋总不睬他,他也没有办法呀。”史科莲道:“那有什么难?人家不睬他,他
不睬人家,这事不就结了?自己已经受了欺,再要自杀或者是出家,不但一点碍不
着别人的事,自己越发委屈了。”杨杏园笑道:“要那样说就没有事了。这爱情是
一样神秘的东西,情场也是一座神秘之府。言情的人,和别样的人不同,他也含种
神秘的意味。所以他的行动,你要用常理去推测,那会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史科
莲笑道:“这话我就一点也不懂。谈爱情怎样会含神秘的意味?”杨杏园道:“要
说所以然,我就说不出来。若是说得出所以然来,那就不神秘了。”史科莲想了一
想,笑道:“杨先生既说这话,我想总是对的。因为杨先生这两年环境,很近乎此
啦。而且杨先生又喜欢做诗,做诗的人,是喜欢谈情的,当然很在行了。”杨杏园
笑道:“密斯史大概看了报上的新诗,总是谈着甜蜜的爱,所以认为我们做旧诗的
人,也是这样。”史科莲皱着眉道:“新诗,我向来就怕看得。我觉得他们那些话,
没有一句不带几分侮辱女性的意味。把他的爱人譬作小鸟儿,譬作玫瑰花,分明是
把人当玩物啦。我若做了教育总长,我就要请政府下一道命令,禁止这些无赖的文
人做爱情诗。”杨杏园笑道:“这样说,要禁止的诗,我也在内了。”史科莲道:
“嗳哟!你可别多心,我没有说你。我说话就是这样不留神,你千万别多心。”杨
杏园笑道:“老实说,文人十有八九是无赖的,是新是旧,那倒没有关系。密斯史
这话,虽然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我倒很赞成,觉得骂得很痛快呢。大凡能做几句
诗文的男子,他有了意中人,不问人家对他怎样,他总要在刊物上轻薄一阵的。果
然两相爱好,那还没有什么。公开的给社会上看了,不过说你对女方不尊重。若是
女方不理会你这样闹,简直是公然侮辱。况且既然两相爱好,对于对方的人格,就
应该设法去抬高。若形容对方成了一种玩物,也就不算懂爱情了。”史科莲听了这
话,情不自禁的,将手轻轻拍了几下。笑道:“杨先生这话对了,正是我想说又说
不出来的几句话。”杨杏园笑道:“冬青常对我说,密斯史为人,极是爽快,我很
相信。今天听了密斯史的话,越发可以证明了。”史科莲笑道:“并不是爽快,我
就是这样心里搁不住事,也受不了人家的委屈。你别以为这是好事,我就吃亏在这
上头,现在弄得飘泊无依,前路茫茫啦。”杨杏园道:“你的祖老太太,没到学堂
里来看望过你吗?”史科莲道:“来过几回。我因为她老人家年纪大,怕有什么差
错,再三的说,不让她出来呢。好在我那姑丈,对老人家倒还不错,我是很放心的。”
杨杏园道:“密斯史有一位表姐,感情很好的,也没来看看吗?”史科莲知道他说
的是余瑞香,笑道:“这又要算是我的脾气不好了。她第一回到学校里来看我,是
我进了学校两个月了。我因为她来迟了,见面说了她几句,她很不好意思。后来她
叫听差送十块钱来了,我因为还不短钱使,又没有收下她的。大概她因为这件事,
就和我恼了。”杨杏园道:“令祖母既然还在她家,我看也不要拒绝太甚,还得她
照应一二呢。”史科莲道:“我也是这样想,本来要写一封信去道歉,恐怕她又疑
心我哀求她们呢。”
杨杏园只管和她谈话,不觉已有很久的时候。冬日天短,已经是黄昏时候了。
史科莲道:“哎啊,天黑了,我要回去了。”杨杏园道:“快吃晚饭了,在我这里
吃便饭去。”史科莲道:“冬夜里,街上冷静静地。加上我们那学校,又在一个僻
静地方,回去晚了,我有些害怕。”杨杏园道:“不要紧,我没有什么事,可以送
到贵校去。”史科莲道:“那何必呢!我先走,不用你送,不更好吗?”说着,起
身便走,杨杏园也不能强留,便一路送将出来。一到大门口,恰好胡同里的电灯坏
了,一街昏暗暗地。史科莲道:“咦!好黑。你们这胡同是靠近大街的,怎样也是
这样黑?”杨杏园道:“怎么样?密斯史有些怕吗?我送你出这胡同口罢。”史科
莲道:“离大街不远,可以不必送,我就雇车罢。”可是一看这附近,并没有停着
人力车,杨杏园听她那口气,分明是怕,便一步一步的在后面送着。送到大街,正
好是电车到了,送着她上了电车。电车上人多,史科莲不便问他是到哪里去。电车
到了站,一同下车,史科莲道:“你这一送我,回去要赶不上晚饭了。这南头有一
家小江苏馆子,我请你吃点心再走罢。”杨杏园道:“哪有要你请的道理?当然是
我作东。”于是二人又在那馆子里吃了晚饭,这时天更黑了。杨杏园笑道:“我这
人情要做到底,还是送到贵校罢。”史科莲道:“路不多了,我雇车回去,不怕的。”
杨杏园道:“十成之八九的路程,我都送了,在乎这一二成路我不送到?”依旧是
一面说话,一面慢慢走。就是这样着,已经走到史科莲的学校这条胡同里来,史科
莲也就无须推辞了,就让他一直送到学校门口。
杨杏园望着所送的人,进了学校门,这才回家。一进房门,看见电灯依然亮着,
那件毛绳坎肩透开了,铺在桌上。上面有一张白纸,写着十几个杯口大的字,乃是:
“此物新制,且带脂粉香,决非购自市上者。老何好事,不能不认此为一重公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