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还是这样用功。”杨杏园将书一扔,笑道:“我很有到美国去玩一趟的野
心,所以几句似通非通的英文,总不时的温习一两回,以备将来出洋应用。其实这
倒是妄想了。我要是能和贤昆仲掉一个地位,我这个希望,就不成问题。可是天下
事就是这样,想不到的难于登天,想得到的,反而看作平常。”富家驹心虚,生怕
杨杏园绕着弯子说他,未免脸上红了起来,笑道:“这些日子,我实在荒谬极了,
学校是没有去,钱倒花得不少。从今日起,我要改过自新了。”杨杏园笑道:“你
怎样忽然觉悟起来了?”富家驹叹了一口气道:“咳!我到今日,才觉得娟优并称,
实在是至理。把爱情建筑在金钱上,那完全是靠不住的。”杨杏园道:“我看你这
样子,定受了很大的刺激,何妨说出来听听。”富家驹道:“我真不好意思说。因
为杨先生劝我多次了,我总是不觉悟。”杨杏园笑道:“这样说,大概是晚香玉的
事了。她有什么事对你不住吗?”富家驹也不隐瞒,就将自己昨夜在晚香玉家打牌,
和在饭店里碰到晚香玉的事,一一说了。杨杏园笑道:“你这弄成了偷韩寿下风头
香了。”富家驹道:“说出来,杨先生或者不肯信,连这个偷字,我都是不能承认
的。我想,我昨晚倒住在上风,可是晚香玉的香味,倒在下风头了。”杨杏园不觉
触起他的旧恨,长叹一声道:“都道千金能买笑,我偏买得泪痕来。老弟,你能觉
悟,花了几个钱,那不算什么?以后还是下帷读书罢。象你这样年轻,前途大有可
为。在花天酒地里,把这大好光阴混了过去,岂不可惜?不是你自己说破,我也打
算劝你一番。现在你已在情场上翻过筋斗,这话,我就不用得说了。”富家驹道:
“杨先生常常看佛书,要怎样入手。一定知道。象我们从来没有研究过佛学的人,
也能看佛书吗?”杨杏园笑道:“何至于此,受这一点刺激,你就看破红尘了吗?
老实说,佛家这种学说,把世事看得太透彻了,少年人看了,是要丧元气的。”富
家驹道:“那末,杨先生为什么看佛书呢?”杨杏园道:“我是老少年了。你我何
可并论?况且就是我许多地方,也未能免俗,这佛书算是白看了。我以为倒不必看
佛书,就是把你所研究的功课,设法研究出一些趣味来,那些牢骚,自然也就会丢
掉的。”富家驹道:“从今天起,我要把功课理一理了。况且不久就要年考,真要
闹个不及格,那倒是笑话。”杨杏园笑了一笑,也没有说什么。
在这一天下午,杨杏园接到李冬青一个包裹,里面是几件衣服,要杨杏园转交
给史科莲的。杨杏园便打了一个电话给史科莲,问道:“衣服是送过去,还是自己
来取?”史科莲说:“自己来取,请明天上午在家候一候。”到了次日,史科莲果
然来了。杨杏园道:“年考近了,密斯史,还有工夫出门?”史科莲道:“嗐!不
要提,为着一个同学的事,忙了四五六天,还是没有头绪。”杨杏园笑道:“大概
也是一个奋斗的青年。”史科莲道:“从前也许是奋斗的青年,现在要做太太了。”
杨杏园道:“这一定是很有趣味的事,可以宣布吗?”史科莲笑了一笑道:“我想
不必我宣布,杨先生也许知道,因为这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杨杏园道:“是
了,仿佛听见人说,贵校有个学生,好好的跳楼,就是这个人吗?”史科莲道:
“正是她。”于是把蒋淑英和洪慕修一番交涉,略略说了一遍。又说:“蒋淑英为
洪慕修的交涉跳楼,她跳楼之后,还是到洪家去养病。她的情人张敏生,因为和我
见过两次面,麻烦极了,天天来找我,叫我给他邀密斯蒋见一回面。我本想不理他,
但是我看他实在受屈,所以曾去见了密斯蒋两次。真是奇怪,那密斯蒋住在洪家,
竟象受了监禁,一切都失却自由,我真替她不平。”说时,脸也红了,眉毛也竖了,
好像很生气似的。杨杏园笑道:“早就听见密斯李说,密斯史为人豪爽,喜欢打抱
不平,据这件事看起来,真是不错。”史科莲道:“并不是我多事。密斯蒋和我相
处很好,差不多成了姊妹了。我见她被那个姓洪的软禁,非常的奇怪。我们既没有
写卖身字纸给人,这个身体总是我自己的。为什么让人困住家里,不能出大门一步
呢?”杨杏园道:“北京是有法律的地方,那姓洪的把密斯蒋关在家里,那和强盗
差不多,是掳人绑票。可以叫那姓张的,以密斯蒋朋友的资格,告姓洪的一状。”
史科莲道:“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密斯蒋不承认姓洪的关住她,那又怎么办呢?”
杨杏园道:“她不至于不承认。”史科莲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生气呀!昨日
我到洪家去了一趟,我告诉她:‘姓张的天天找你,你应该去见他一面。’她说:
‘我姐夫不让我出门,我也没办法。’我说:‘行动自由,你姐夫还能干涉吗?’
她说:‘并不是他干涉我,他总劝静养,我不能拂他的情面。’杨先生,你想这人
说话怪不怪?为顾全情面,闹得行动都不能自由了。”杨杏园听了她的话,仔细一
揣想,不觉笑了起来。说道:“她的话,说的并不可怪,不过密斯史没有听懂,觉
得倒可怪了。你想,一个天天要她来,她不来,一个随便一留,她就不去。这哪里
是人家软禁她?分明是自己愿要受软禁。我看她和姓张的要绝交了,你不管也罢……”
杨杏园说时,望着史科莲,似乎下面还有话,他忽然淡笑一下,又收住了。史科莲
道:“我看也是如此。不过我很替她发愁,她若是不回来,学业固然是荒废了,恐
怕还不能得着什么好结果。我今天还去看她一次,作为最后的敦劝。她真是不觉悟,
那也就算了。”杨杏园笑道:“不必了。天气很冷的,在路上跑来跑去,为别人喝
饱了西北风,人家也不见情。不如在我这里便饭,然后将我的车子送密斯史回校去。”
史科莲道:“冷倒不怕,就是怕去了,遇见那个姓洪的。我看见他那种殷勤招待,
一脸的假笑,就觉有气。”杨杏园笑道:“幸而密斯史到我这儿来,我很随便的。
不然,密斯史倒要厌我一派虚情假意。”史科莲笑道:“我说话是不加考虑的,杨
先生不要疑心。”杨杏园笑道:“我也用不着疑心,冈为我招待得很冷淡呢。”正
说到这里,只见听差托了一个托盘,端着一壶咖啡,两碟奶油蛋糕,送到茶几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