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杏园在长辛店送客回来,骑着一匹驴子,不住的在驴背思前想后。一个
不留心,由驴背上滚了下来,摔在草地上。那驴夫连忙跑上前,要来扶他。杨杏园
只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便索性闭着眼睛,睡在地下。对驴夫摇摇手,叫他不要
动。那驴夫也呆了,不知怎么一回事,两只手不住的抓着大腿,睁开两只眼睛望着。
杨杏园在地下休息了一会,神志已经定了,慢慢的站了起来,掸了一掸身上的尘土。
又走了几步,觉得并不怎样。驴夫道:“先生,你没有摔着吗?”杨杏园道:“没
有摔着。你看,天上的鸟,一阵一阵的,从头上背太阳飞了过去’天不早了,我们
快点赶路罢。”杨杏园重新骑上驴子,加紧的向北跑。一路之上,大家都不说话,
只有驴脖子上的铜铃,和四蹄得得的声音。驴子赶进城,天还算没有十分黑,杨杏
园雇了一辆胶皮车,就回家去了。到了家里,人也疲倦极了,只洗了一把脸,连茶
也没喝一杯,就脱衣睡了。
这天晚上,半夜里醒过来,身上竟有些发烧。次日清早,竟爬不起来。但是睡
到十一点的时候,听见窗外听差喁喁私议,心里想道:“莫非他们是笑我的?无论
如何,我今日必得挣扎起来,真是要病,也到明后日再病。”这样想着,自己又起
了床。下午也没有起床,只是捧了一本书,和衣躺在床上看。到了三点钟的时候,
人休息得久了,精神象好些,丢了书,正要到院子里去走走。只听得一阵脚步声,
有两个人说话,走了进来。就有一个人道:“杨先生出去了,没有人。”听那声音,
正是富家驹的声音。说话时,那两个人已经走进外面屋里。杨杏园要出去,又怕人
家是什么秘密事,特意躲到后面来说话,若是出去撞破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因此
索性睡下去,扯着被服,将半截身子盖了。那隔壁两个说话的人,除了一个是富家
驹而外,其余一个人的声音,也很熟悉,好像是会过几面的人。只听见富家驹说道:
“这是怎么好?我这一个月,用得钱太多了,这时又要拿出四五百来,我哪里有?
你能不能给我想个法子?”那一个人道:“太多了,我哪里有法子。”富家驹道:
“既然大家都没有法子,就此散场罢,我不干了。”那个道:“咦!你这是什么话?
人家为你受了多大的牺牲。这时你说不干,不但你心太忍,连我都无脸见人。”富
家驹道:“他为我有什么牺牲?”那人道:“你想呀。设若他不是为你捧他,他不
掉戏园子。不掉戏园子,就不会和后台决裂,在家待这样久。现在人家要上台了,
只等你的行头,你倒说得好,不干了,这个跟头,还叫人家栽得小哇!”说毕,外
面静悄悄的并没有声音。停了一会儿,那人又道:“你说呀,不作声就解决了吗?”
富家驹道:“我并不是不理会。你替我想想,我哪里弄这一笔钱去?”说到这里,
那声音就小了。唧唧喳喳说了一阵子,富家驹笑道:“主意倒是用得,若是家里把
这事发现出来,那我怎样办?”那人道:“你这样顾前顾后,那就没法子往下说了。”
只听啪的一声,好像是用手拍衣裳响。接上富家驹大声说道:“罢!我就照你这话
做了去。”说毕两个人都出去了。
杨杏园本来心绪很恶,这事又听得没头没脑,哪里知道他们为什么事,因此也
不去管他。慢慢的起来,依旧靠窗户看书,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只听前面院子里有
人大声唱道:“恨杨广斩忠良谗臣当道呀哇。”于是想起来了。富家驹有一个朋友
叫钱作揖,他是最喜欢唱《南阳关》这一出戏的。而且他每一句倒板,最后有“呀
哇”两个字的口音,那是别人学不会的。听这唱声就是钱作揖,刚才在这屋子里说
话,一定也是他了。他和富家驹两个人最交好,富家驹所有的戏剧知识,也都是他
传授的。他两人在一块儿,自然是戏剧问题了。怪不得刚才所说有捧戏子,置行头
一派的话呢。这时钱作揖和富家驹又在对唱《武家坡》,大声疾呼,唱得人一点心
思没有,只得丢了书静坐。一直静坐到开晚饭才到前面去吃饭,富氏兄弟和那个姓
钱的,也都同桌子坐了。杨杏园虽然满腹的心事,但是生怕他们弟兄知道,依旧谈
笑自若。吃完了饭,回房来洗脸,富家驹也跟了来。在袋里,掏出一张稿子,合手
和杨杏园作了一个揖,笑道:“杨先生,就只这一次了,下不为例。”杨杏园笑道:
“你又要登戏颂,是不是?”富家驹道:“什么叫戏颂,不是不是!”杨杏园道:
“你的戏评,是专门恭维不加批评的,这不是戏颂吗?”富家驹笑道:“只登这一
次了,以后绝对不来麻烦。”杨杏园道:“我报上副张的戏评一栏,几乎是你们香
社里的人包办了。前几天我们的经理,特为这事和我提出抗议,认为我也是香社的
一份子,你说冤不冤?羊肉没吃,惹了一身的膻,我这是《西厢记》里的红娘,图
着什么来?”富家驹笑道:“我介绍杨先生和他见一见,好不好?若是能加入我们
香社,我们是欢迎的。不过这里面的人,学问都罢了,杨先生未必肯来。”杨杏园
笑道:“他是谁?你也不要给我这些好处,我也不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不配做这些
风月场中的事情。你既声明只有这一次,我再和你登上就是了。”富家驹听说,连
忙将稿子递给杨杏园,一连和他作了几个揖。又问道:“明天能见报吗?”杨杏园
道:“明天是来不及,后天罢。”富家驹连声道谢,然后走出。
钱作揖在外面探头探脑,已经是几次。这时便问富家驹道:“答应了登吗?”
富家驹道:“答是答应了,不过已经说明,下不为例。”钱作揖道:“我这里还有
两首诗,我抄出来,你索性送给他去登一登。”富家驹道:“算了罢,你那个诗,
也是六月天学的,在肚子里搁久了,再拿出来,未免有些气味。”钱作揖红着脸道:
“你批评人家,总是极严酷的。其实无论如何,比你家二爷的新诗总好些。”富家
驹笑道:“你也不要攻击他了。头次我曾把你作的诗,送给杨先生去登。他说宁可
多登一回戏评,这诗是罢了。你想,这也是我老二说的吗?”钱作揖道:“这是你
捏造出来的话,我不信。他不登我的戏评和诗,那不算什么,我一样找得到一家大
报去登。”富家驹道:“你送到哪家去登?”钱作揖道:“我找大评剧家陈黄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