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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226)

看见了杨杏园,他进来打脸水,说道:“杨先生,早上很凉,怎样还穿条单裤,仔

细中寒。”杨杏园没有说什么,只摇摇头,再看信末段说:

嗟夫,杏园兄,我负君矣。为兄计,视我为梨云妹,业已死去可,或以为李

冬青并无其人,自始即未尝遇我亦可。青思及此,恨不即死,死而重生为

女,十五年之后,犹得兄中年而事之。但第二生命之说,渺茫无稽,亦空

作此想而已,杏园兄,谓将奈何?

杨杏园将信放在桌上,把两只胳膊,互相抱住枕着头,对着那一张剩信,不敢

仰视。半晌,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将信拿在手上,再看那未了的末节信说:

青书及此,已不觉腕之酸,泪之下,方寸之乱,而琐琐碎碎,以前所作何

语,即亦不复自知。但预料兄读得此书,其烦恼痛苦,当十百倍于青者。

青于无可奈何之间,思得一法,乃以形式之爱,移作精神之爱,以同民之

爱,移作手足之爱。则庶几有生之年,犹不失为尘海之良伴也。人而至于

终身爱好,彼此无间,则亦足以愉快矣,又奚必限于婚姻之约哉?且退步

想,世之始以友爱,继之以婚姻,而终乃以计划柴米油盐,陷于苦恼之境

者,则又比比是。则吾人得终身为友,亦未始不可作美满结果看。且西谚

有言曰:“结婚乃人生之坟墓,”由此言之,则吾人何不为活人,而必作冢

中枯骨哉?此青所以以兄事君也。兄眼光不随时俗,青常信能解脱一切

者,则其对青也,又未必不能以超人之态度相对。而青之琐琐碎碎,或正

浅之乎视兄耳。方寸既乱,不知所云,咽泪长叹,掷笔们然。惟兄察之。

冬青 再拜

杨杏园将信看完,也不愿再看了,将信叠起,便塞在衣袋里。坐在椅子上,一

言不发。半晌觉得两条腿像冷水浇了一样,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还是穿一条单裤子,

赤足穿鞋呢。回头一看,洗脸架子上,不知几时,已经放了一盆水在那里,走过去

伸手一摸,水也不十分热。但是也不愿意叫听差再换一盆,就这样洗了一把。漱洗

之后,自己再去穿衣服,不料这样一来,就伤了风了。穿好衣服,喝茶看报,不到

两个钟头,忽然觉得身上不舒服。便走到院子里来,慢慢踱来踱去,呼吸空气。这

伤风症偏是不适用这样治法,越运动越是难过,一阵恶心,便大吐起来。听差看见,

连忙走过来搀扶道:“刚才我还说,您别冻着,您瞧,还是冻着了。您进去歇一会

儿罢。”这时杨杏园身不由主,实在也支持不住,由听差把他搀了进来,摸着床,

便睡下去,听差便替他将被盖好,这一睡,糊里糊涂,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才醒过

来,人也就清楚些了。便吩咐听差,泡了一壶姜汤,拚命的喝了半壶,索性脱了衣

服,将被盖得完密,再又睡了一觉,等到出了一身大汗,人才爽快了。

这时已是晚上,日里睡了一天,晚上就睡不着,睡在枕头上,先是听见富氏兄

弟吃晚饭,复听到富老大出门去,听到老二老三念书,又听到老大回家,一直听到

万籁俱寂,自己还是睡不着,前前后后,自己思想了一遍,不由得爬起来,在衣袋

里将那封信取出,睡在枕头上,一字一句,仔细研究了一番,总觉得李冬青纯是自

怨自艾,并无半点对我不满,那末,何以不能结婚?在这一点上,自己作哑谜自己

清,什么原由也猜遍了,总觉理由不充分,越想越睡不着。不觉听得外面屋子里的

挂钟,当当当,敲三下。这时,杨杏园两眼枯涩,才觉得有些昏迷,便闭着眼,立

意睡觉。无如心火如焚,一阵一阵的鼓荡,总是睡不稳。后来便用相传治失眠的老

法,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望前数。不料数到三千个数目,还是清醒白醒的,

于是这一晚上,简直没睡,等窗外大亮,听差起来扫院子,才迷糊了一阵。到了上

午十二点钟,慢慢的起来,打一个电话,向报馆里告了假。便随便拿了一本书,躺

在沙发上看。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只听见小麟儿在窗外和听差说笑,便把他叫了进来。小麟

儿问道:“杨先生,你今天没有出门吗?”杨杏园道:“没有出门。”小麟儿道:

“杨先生答什么病?好些了吗?”杨杏园道:“我不害什么病。”小麟儿道:“我

昨天下午到你这儿来了,你睡了一天,怎不是害病?今天上午我也来了,你还没有

起呢。”杨杏园道:“你没上学吗?”小麟儿道:“上学了。”杨杏园道:“你上

学,上午哪有工夫到这里来?”小麟儿道:“我看你不舒服,特意来看你的。”杨

杏园便握着他的小手,说道:“谢谢你!你一天比一天懂事了。”小麟儿笑道:

“是我自己来看你的。你不舒服,我妈不知道,我大姐也不知道,他们没有叫我来

看你。”杨杏园道:“那末,越发的要谢你。你大姐在家看书吗?”小麟儿道:

“没有看书。”杨杏园道:“出去了吗?”小麟儿道:“在家里待着呢。”杨杏园

再要和他说话时,他摔开手就跑,说道:“我不和你说许多话,我要回去呢。”杨

杏园道:“回去有什么事?”小麟儿把一个食指含在嘴里笑着对杨杏园道:“我不

告诉你。”说毕,就跑了。小麟儿去了,杨杏园一想,这大的小孩子,他哪里懂得

来看病。我又何必作那小家子气象,兢兢于婚姻之得失,越发让她难过。我不如放

开手去,照她的话行事,看她将来怎么样?如此一想,振作精神,便依旧如往常一

般作事。对李冬青那封信,便打算等到灯下无事,详详细细答复一番。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和富家兄弟讲了两篇《楚辞》,早一点儿就回书房来。

一掀门帘子,只见李冬青坐在自己写字的位上,铺了一张白纸,低头写字玩。前面

两行写的是“欲除烦恼须成佛,各有因缘莫羡人。”又两行“竹叶与人既无分,菊

花从此……”写到“此”字,李冬青一抬头见杨杏园进来,便笑着站起来说道:

“讲得好《楚辞》。”杨杏园道:“你怎样知道?”李冬青道:“我刚才进来的时

候,在窗户外听了半天呢,我听见你把‘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那几

句,高声朗诵,我就止住听住了。”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老冉冉其将至兮,恐

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色之落英。”李冬青道:“不要发牢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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