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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223)

玉版笺,面前现成的笔砚,将笔蘸得墨饱,便写道:“制出鱼羹带粉香,玉人……”

写到这里,连忙将笔涂了。又写道:“一宵沉醉美人家,”写了这七个字,又把笔

深深的涂了。自己想道:“我今天下笔,怎样如此的放肆,不要做罢。”把笔放下,

将那张玉版笺,搓成了一个纸团,扔在字纸篓里。听差见他在写字,知道已不喝酒

了,就给他泡上一壶浓茶,把碗著全收了去。杨杏园也觉得口极其渴,而且心里也

有些慌乱似的,便摄了一把檀香末,放在钢炉里燃着,自己斟了一杯茶,躺在外面

屋子里沙发椅上,慢慢的喝着茶醒酒。闲看电灯底下,那四五盆菊花,瘦影亭亭,

淡秀入画。不由得想到“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两句词。心想今晚诗情纤艳得

很,何不填一阕词试试。对窗子外面一看,只见月华如洗,院子里那棵树被风吹着,

光杆儿只在空中摇撼,略一思索,已有了两句,按着格式,恰可以填一阕《临江仙》。

马上坐到书桌上,提起笔来,将想成的句子,先写好了。自己沉吟了一会,又接上

三句。因是眼面前的事,即景生情,写来并不费力,不多一会儿,已经填好一阕词。

思路一活,意思上生意思,又填了一阕。填到第三阕,只写了两句,觉得不是章法,

左想右思,总接不下去,只得算了。而且酒没有醒得好,人也实在要睡,丢了笔墨,

自去睡了。

次日早上起来,因为记起一桩事,便出去了。他出去不久的时候,李冬青因为

来履约去看菊花,特意来约他定个时候,听差没有留心杨杏园出去,一直引李冬青

到后进屋子里来。一看一连三间屋内,寂焉无人。听差便道:“杨先生大概出去了,

一会儿就回来的。李小姐,您坐一会儿罢。”李冬青道:“不坐了,我留一个字条

儿罢。”说着,坐到杨杏园撰稿子的位子上,拿起笔,还没有打开墨盒,只见一本

唐诗底下,露出半张字纸。纸上有“门外即天涯”五个字射入眼帘,便抽出来一看,

原来是两阕词,词前面序了几句,说道:“对花小酌,不觉做醺,触景生情,偶填

《临江仙》数阕,然未尽我意也。”那词是:

瑟瑟西风帘(巾莫)冷,庭槐噤了啼鸦。小窗明月玉钩斜,闲吟浮绿

囗,微笑对黄花。自囗沉檀消薄醉,抛书双手频叉。今

宵夜课较寒些,更阑休索梦,门外即天涯。

李冬青将词看了一遍,把写字条的事都忘了,念了几遍,点点头,心里想道:

“确是意犹未尽。”再看第二阕,依旧是麻韵。那词是:

白纟宁歌残秋意乱。谁怜憔悴京华,知音一个转推她,江南红豆

子,同里女儿家。尽有啼痕余旧恨,凄凉江上琵琶,红墙

不是白云遮,莫如思妇泪,化作断肠花。

李冬青看了上阕,脸上红色一变,心里尚还有几分同情,看到下半阕,颜色勃

然一变,心想这未免拟于不伦,这若是被他这里几位公子哥儿看见,岂不是笑话?

而且无病而呻,很犯不着。这词下面,还有三句,依旧是麻韵。那词是:

眉样初成天际月,秋容淡秀如花,忽然高髻挽双丫。

这以下便没有了。李冬青想道:“这个字下面,分明有惊喜初见之意,这是谁

呢?这样说来,第二阕词,竟与我毫不相干,我何必多什么心?”想着又把词从头

念了下来,念到那“江南红豆子,同里女儿家”十个字,颠倒着念了几遍,究竟按

捺不下,便打开抽屉,将这张稿子放进去了。然后找了一张纸,写道:“午间无事,

如约赴中央公园看菊花。一时至二时,在春明馆会晤可也。”纸后面注了一个“青”

字,把它来压在那本唐诗底下,便对听差道:“杨先生回来了,你告诉他桌上有张

字条,他就知道了。”说毕,她自走去。

一个钟头以后,杨杏园回来了。虽然看见书下半张字纸,以为是昨晚自己填的

词,也就没有留意。等听差说了,他才知道是李冬青留的字,杨杏园看了一遍,便

把这字条,放在一个小信件匣子里。再一看填的那两阕词,却不看见了。心想奇怪,

明明压在书下面,何以不看见了?这一定是她看见,带了去了,但是措词不恭,自

己也是知道的,她就是看见了,也未必偷拿去吧?大概是富家兄弟,拿了看去了,

也未可知,不过刚才从前面进来,他兄弟三个,都没有回家,这一猜又不对了,好

在这也不是大问题,猜不着也就算了。吃过午饭,快要出去了,因为找手绢,打开

抽屉来。只见那张稿子,摆在浮面。“江南红豆子,同里女儿家”十个字,却被墨

涂了。杨杏园扶着抽屉,呆立了一会,然后点点头。把那张稿子索性撕成了纸条,

扔在字纸篓里,看一看手表,正指十二点三刻,算一算,由家里坐车到中央公园,

大概是一刻钟的工夫,马上坐车出去,到中央公园里面,正是一点钟了。因此马上

就到中央公园来,买票进了门,顺着大路,慢慢走去。心里划算到春明馆泡一壶茶

来等着,低着头在柏树林里,数着脚步,一步一步的走。忽然面前有人笑了声,说

道:“巧得很。”杨杏园抬头看时,李冬青从回廊下穿了过来,杨杏园也笑道:

“这真算能守时刻的了,虽外国人也无过之。”李冬青道:“这句话有些不合逻辑,

外国人就能替守时刻的人作代表吗?这‘外国人’三字,自然是指欧美人而言,但

照字面上论,决计不能这样说,马来人是外国人,黑人也是外国人,”杨杏园不等

她说完,笑道:“是我宣告失败,虽然失败,我很为荣幸。”李冬青笑道:“这又

不是和国手下棋,何以虽败犹荣?”杨杏园道:“何妨作如是观?”李冬青笑道:

“可谓善颂善祷了。但是当面恭维人的人,背后……”杨杏园道:“背后就骂人吗?”

李冬青笑道:“这也是不合逻辑的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啊。”杨杏园一想,她这句

话,分明指我那一阕词而言,也就一笑了之。

两人顺着脚走来,已到了社稷坛,那上面大殿上出来几个青年,有一个人李冬

青却认得,是杨杏园极熟的朋友,他原走在杨杏园前一二步,这时停一停倒退到后

面去。说道:“你瞧,你的朋友。”杨杏园看时,原来是吴碧波。便抢上前几步。

叫道:“碧波碧波,不要走。”吴碧波用手扶着帽沿,略为点了一点头,笑嘻嘻地

望着杨杏园。杨杏园道:“不要走,我们一路看菊花去。”吴碧波放低声音,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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