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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222)

接上又对她祖母道:“上一次不是李小姐过生日吗?那一天,李小组家里吃寿酒,

男女两大桌,全摆在她家客厅里。当时,还行酒令呢!杨先生却总是不很大喝酒。”

史老太太对于这些话,并没有注意,史科莲解释了一阵子,她也莫名其妙。不过和

杨杏园谈些起居琐事,后来慢慢谈到江南风景,便问杨杏园道:“老太爷还在堂吗?”

杨杏园道:“家里还有一个家母。”史老太太道:“兄弟几位呢?”杨杏园笑道:

“可不少,愚兄弟六个。”史老太太笑道:“杨先生添了几位少爷了?”杨杏园道:

“舍下都是反对早婚的。再说在外面糊口,也就不敢再添家室之累了。”史科莲这

时便没有作声,自低头吃东西。史老太太听着杨杏园的话前后不接气,而且所答非

所问,不过她年壮之时,也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太太,如今老了,心里虽然尽管慈善

起来,那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并不曾让人,她一看这种情形,心下了然,知道杨杏

园并未结婚。笑道:“是的,在外办事,没有家室那是轻松得多。”杨杏园道:

“老太太说得极对。”史老太太道:“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客中有家室也方便许多,

一个人显得孤寂些。”杨杏园道:“久客在外,也就惯了。”史老太太和杨杏园大

谈家室问题,史科莲在一边,却是一言不发。一直谈到上咖啡,词锋方始中断。史

科莲对杨杏园笑道:“家祖母原想亲自到杨先生贵寓去奉看的,因为那是富公馆,

又不知道能去不能去?”杨杏园道:“那就不敢当。史小姐这话替我说了,我要去

看史老太太,因为是余公馆,又不便去,还是要老太太原谅。”史老太太道:“不

瞒杨先生说,我祖孙两个,在北京住着,衣食虽然不愁,精神上非常痛苦。”说着

将手对史科莲一指,说道:“她又爱使小性儿,在人家家里做客,哪里容得?我因

为她是无娘无老子的人,不忍管她,所以这回闹得她一个人决裂了出来。不是杨先

生帮助,还不知道怎么了局呢。”杨杏园道:“这也是人情之常,现在史小姐到余

府上去,彼此一说开了,总是亲戚,自然可以恢复感情。”史老太太笑道:“俗话

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面的情形,事外人是猜不透的。今天到这里来,是我到

她学堂去邀她来的,她并没有回去呢。”史科莲对杨杏园一笑,说道:“这事见笑

得很。”说话时,史科莲用着刀子,正和她祖母削一个苹果的皮,削好了,伸手要

递给她祖母。史老太太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主客之分都没有了?应该先敬容呢。”

恰好杨杏园盘子里摆着两个香蕉,一个橘子,并没有苹果。杨杏园道:“你老人家

不要客气,这里有。”他这样说时,低头一看自己的碟子里,正是没有苹果。自己

也觉这种虚谦,虚谦得没有道理。史科莲这时也就很为难。这个苹果,一定要给祖

母,岂不是不给祖母面子,若是吃了,越发显得没礼。要是送给杨杏园,巴巴的削

一个苹果给人,又有些不好意思,况且经祖母说明了,然后再送给人家,在仪节上,

也难为情。手上拿着个苹果,脸上尽管显出笑容来,却不知道如何交代是好。恰好

茶房送了毛巾来,杨杏园一伸手,先将手巾接去了。史科莲随手将苹果放在碟子里,

也接了手巾。这一个难题,才这样含糊过去。

这时,一餐饭已完全吃毕,大家自然要走开,不能久占人家的座位。杨杏园将

帽钩上的帽子,取在手里,和史老太太道了一声“谢谢”。又和史科莲道了一声

“再会”。史科莲却在身上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说道:“这上面有电话号码。密

斯李若是有什么事,请杨先生转告她,就在电话里通知我。”杨杏园接了名片,拿

出身上的皮夹,将它藏好了。复又点了一个头,告别回家。一路之上,他坐在车上

冥想,究竟不知道这一餐饭是什么意思。要说是酬谢,不应该请我一个,要说是约

我谈谈,又毫无所谓,叫人真是不解。到了家里,屋里业已亮了电灯,只见桌上放

了一个苏式的红漆提盒。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将提盒盖掀开,里面有大小三个盆子。

一个盆子红烧鱼,一盆子肴肉,一盆子金花菜。用手摸盘子,兀自烫手。便一样一

样拿了出来,放在桌上。他心想这不用说,是李冬青送来的。这大概是因为请我吃

晚饭,我没有到,所以又把可口的菜,送了三样来了。这时听差进来,杨杏园一问,

果然是李家送来的。杨杏园一看桌上那盆杨妃带醉的菊花,电灯光一照,白中透出

浅红,越发好看。菊花旁边,摆着一盆大红秋海棠,两相陪衬起来,觉得菊花真非

凡艳。在好花盆底下,放了一册仿宋本的唐诗,凑趣得很。便叫听差道:“这附近

有好酒卖没有?”听差道:“您又喝不了多少,买去作什么?富二爷那里有大瓶子

的白兰地,给您倒一杯子,够喝的了。”杨杏园一皱眉头道:“俗俗!二爷那里有

瓶果子露,前天我喝了半杯,很好,你看还有没有?”听差听了,将提盒带着走了。

一会儿拿了一个高不到一尺的小酒瓶子来,另外一双牙箸,一个无花仿玉的白磁杯

子,全放在桌上。杨杏园一看那瓶子上的白商标纸,乃是果酒公司的葡萄露,还没

有开封呢。杨杏园先就有三分中意,笑问听差道:“这都是你办的吗?”听差道:

“不是。刚才到二爷那里要酒,他看我手上拿着提盒子,就连嚷明白了,在书格子

里拿下这瓶酒来,又叫我拿这一副杯著。”说着笑了一笑。又道:“他说,杨先生

若是做了诗,给他瞧瞧。”杨杏园就中了魔似的,摇头摆脑的笑道:“好好,孺子

可教。”一高兴在身上掏了一块钱赏给听差。听差得这一笔意外财喜,笑着道谢去

了。

杨杏园将桌上收拾得清楚了,将瓶子打开了,斟上一杯酒,端起来先抿了一口,

味是鲜甜的,竟不十分厉害。于是坐下来,一面读诗,一面喝酒。自己本来吃了个

八成饱,因为一高兴,就想点酒喝,所以这样闹起来。不料菜既好吃,酒又适口,

吃得滑了嘴,只管喝下去。慢慢的喝了半个钟头,那一小瓶酒,竟去了三分之一。

他本来没有酒量,这葡萄酒喝在嘴里不怎么样,到了肚里去,一样的翻腾起来,因

此就有些醉意。不会喝酒的人,是不会大醉的,自己心里明白,就不敢喝了。不过

人是很高兴的,一想今天的事情,不能不记之以诗。想到这里,在抽屉里抽出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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