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说,教员不好的那堂课,踢球。大家不爱上的那堂课,踢球。下雨之后,天气
晴了,踢球。这还罢了,每日下午,最后那一堂课,恨不得他立时就完,马上好去
踢球。这个时候,人虽在讲堂上,心就早走了。这哪里使得呢?”杨杏园笑道:
“这踢球的趣味,不过如此,何以这样喜欢?”富家骏道:“我也是不解呢。”富
家骥笑着对富家骏道:“各喜欢一门,就各有趣味。譬如你抽屉里那些个本子,都
是你瞎涂的。谁也没注意你那个东西,你就宝贝似的,把它放好。而且一天到晚,
还是涂,涂完了又装到抽屉里去。试问,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富家骏当着杨杏园
的面,有些难为情。说道:“这是练习做文,说什么有意思没意思。”杨杏园也觉
得富家骥小孩子脾气,太不给哥哥留面子,说话竟一点不客气。便插嘴把他兄弟的
话头扯开。对富家骥道:“这回华北运动会,你们学校里也有人加入吗?”富家骥
听说,平白地一跳,笑道:“我就想去呢。现在几个中学,正预备赛。赛球得了结
果,就可以举出选手来。”杨杏园笑道:“这个样子,大概你对于选手很有希望。”
富家骥道:“别的学校里,我不敢说。我们学校里,他们踢球的,都踢不过我。”
说时,微微一跳,作了一个踢球式,头上的乱头发,掀将起来。
杨杏园看他这样游嬉跳浪的情形,心里想道:“富学仁想把他的子侄,都学文
学,我看第一个,就是他的令郎不行。”便对他们弟兄道:“我看你今昆仲,都有
一样高尚的嗜好。老二是喜欢发表作品,大概总和朋友组织了一种什么社,发刊了
许多刊物。老三呢,不必说,是喜欢体育的。但不知道老大喜欢什么?”富家驹笑
道:“要说嗜好,样样都有,可是没有什么专门的。”杨杏园道:“这要什么紧,
可以直言无隐。”富家骥道:“他喜欢听戏,我们一家人,都叫他戏迷呢。”杨杏
园道:“这是吾道不孤了,我就喜欢听戏,我明天要和密斯脱富叨教戏学。”富家
驹道:“听是爱听的,唱实不会。前些个日子,没有事,花了五块钱,请了一个教
戏的,教一出《洪羊洞》,我只学了五天,我就把五块钱送了他不干。”杨杏园道:
“那是什么道理”富家驹道:“咳!不要提起,实在麻烦。我听戏听惯了,随口唱
出去,也不觉得怎样难。可是请人一教,那简直全是毛病,唱的字分了板眼,又要
分尖团。那还是规矩上的话,不去管它。他又要你唱的味儿,和他一样。这一句你
要唱不会,你就得唱个二十遍,三十遍。越是教得多,越是唱不对,自己真弄糊涂
了。再说这位教戏的,和他亲近,也就有碍卫生。这样的热天,还穿蓝布长衫,也
不知道多少年没洗,全是油迹。他又爱吃大葱,每次来了,浑身的汗臭,加上那阵
大葱味,真受不了。至于他那一种情形,也讨厌,手指头拍着大腿点板眼,眼睛紧
闭,脑袋乱晃,像个疯子一样。”杨杏园道:“何不请个好些的人教呢?富家驹道:
“都是和这些差不多的。好些的就是戏子,那不容易请,而且初学就和他们学,也
学不到东西。”杨杏园笑了一笑道:“密斯脱富实行学过戏,这样说来,一定是个
戏博士了。”富家驹听了这句话,就引起他一肚子的戏学来,说的滔滔不绝。杨杏
园自己一想,究竟在半师半友之间,未便和他一直往下谈,只是微笑。等到富家驹
说得停了一停,然后走到他屋子里去,说道:“我要看看老大的作品。”走进来,
便在富家驹的位子上坐下。一看位子面前并没有摆书,摊着笔墨,有一张红绿格的
稿子纸,写了一大半。题目是“晚香玉之天女散花”。小题目写着“此曲只应天上
有从间能得几回闻。”题目下面署着“友玉居士”四个字,这不用提,所谓友玉云
者,就是对晚香玉而言。再看文里面,虽然没有什么鸾啼燕语的话,但是余音绕梁,
婀娜多姿,这一切可以颂扬的典故,却还不少。杨杏园笑道:“老大很有功夫,还
能做戏评呢。”富家驹自己也觉得捧坤角的勾当,有些不大方,说道:“这是替朋
友作的。”杨杏园见他不认帐,自然也不必追问,随手就把他这书桌的中间抽屉打
开。不料这一来,又发现了一样东西。里面放着一张六寸的相片,乃是一个男装的
女子。因为梳着辫子,打着覆发,耳朵上又悬着一对环子,所以认得。像片旁边,
写着一行字,“富大爷惠存”。下面只写了两个字,“玉赠”。这不是别人,正是
富家驹捧的这位晚香玉。杨杏园只当没有看见,依旧把抽屉关上。便对富家驹道:
“有什么大著没有。可以给我看看。”富家驹正怕他翻抽屉,说道:“存稿有是有
几篇,不过没有带来。”杨杏园看见他局促不安的样子,便不愿在这里久坐,就说
道:“我们该吃晚饭了,去北屋子里坐罢。”说着,先走了出来。
果然,屋子里已经摆上了菜,正在开饭。富学仁待杨杏园极其恭敬,上面一席,
就设的是他的座位。大家坐定吃饭,随便闲谈,杨杏园的脸,可望着院子方面。不
多大的工夫,只见一片声音,嚷了进来。嚷道:“密斯脱富,怎不通知一声,就搬
了家了。难怪天乐那好的戏,昨天你都没去。”说时,进来一个人,穿着一件绿色
的长衫,戴着巴拿马的草帽,架着阔边茶色眼镜。一进门笑嘻嘻地,用手上的大摺
扇指着富氏兄弟说道:“你们这三个宝贝,弄些什么鬼,搬到这儿来过舒服日子。”
富家驹放下筷子碗,连忙说道:“请到我屋子里去坐。”站起身来,先走了。那人
见富家驹走过来,也只得跟着。
进了自己屋子,富家驹皱着眉,弯着腰,用手指着那人道:“钱作揖呀,钱作
揖,你真是个冒失鬼。也不问有人没人,怎样和我开起玩笑来?”钱作揖道:“桌
上坐的那个人是谁?”富家驹道:“那是我们长辈的朋友,给我们补习国文的。总
算是个先生,对他稍为要客气一点才好。”钱作揖笑道:“得了罢!你不如请我好
多了。哪里来的这样年轻的一个老夫子。”富家驹道:“你别看他不起,你猜他是
谁?你还把人家作的诗,写在扇子上呢。”钱作揖道:“谁?他是杨杏园。”富家
驹道:“可不是他!”钱作揖将舌头伸了一伸,笑道:“我这人真是有些冒失。你
不知道,为投稿的事,他还和我通过信,我们也算个文字之交的朋友呢。”富家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