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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164)

只小圆托盆进来,放在一旁桌上。托盆放着三碗茶,那听差一碗一碗的,向宾主三

个人身边的茶几上放下。这茶碗下面有个瓷托子,上面又有一个盖,华伯平仿佛小

时候,曾看见过的,不料现在到北京来又碰上了。茶献过了,听差又捧了一管水烟

袋,和一根纸煤送到华伯平面前,他也只得接了。他在南方,经年也不容易看见一

回水烟袋,当然是不会抽烟。但是人家既递了烟袋过来,也不便不抽,只用嘴一吹

纸煤,打算抽一口。可是吹着纸煤,也不是外行弄得来的。他吹了十几下也吹不着,

只得用纸煤按在烟袋头上,用嘴就着烟袋嘴一吸。这一吸,烟到没吸着,吸了一口

烟袋里面的臭水,又涩又辣,赶快喝茶漱了一漱口,就吐在面前痰盂里了。吴碧波

看见,未免对他微笑,华伯平越发不好意思。还好周西老并不注意。华伯平一想起

刚才的话,才接上说道:“其实谈到办事呢,还是仗老前辈。”周西老叹了一口气

道:“人心不古,世衰道微,现在也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慢说我们不出来办事,

就是出来办事,也是无从下手。我们都不是外人,据我看,什么共和政体,什么自

由维新,简直都是胡闹。古人说:‘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中国的圣经贤传,我

们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要什么泰西的法!从前以科举取士,人家以为有弊病,

而今简直不成话了,凭空一个大百姓可以做公卿。罢官以后,依旧又是大百姓。”

吴碧波是听惯了的,到不算回事,华伯平听了这一番议论,心里想道:“我们南方,

总是这样想着,省政到了不了的时候,可以到北京去请寓京大老,原来寓京大老的

议论,不过如此。”他在一边,也只是唯唯而已。

周西老谈得高兴,又说道:“如今的士大夫,哪里懂得什么,无非是狂嫖浪赌。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说着把身子望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脑袋转着圈子,

摇了几摇,叹了一口气道:“如今的风化,那真是坏极了。娶妻不要父母之命,媒

的之言,衣冠禽……”说到这里,走了一个听差进来,对周西老道:“大人,有电

话来。”周西老问道:“谁的电话?”听差道:“吴老板。”周西老听了,胡子先

笑着翘了起来,一边放下烟袋。听差就将琴桌上铁丝盘里的耳机拿起来,向壁上插

上插销。周西老接过耳机,“喂”了一声,那边娇滴滴的声音,先就问道:“干爹

吗?”周西老笑嘻嘻的说道:“是我呀,你在哪儿?”那边道:“我说,在家里啦,

一会儿就要上戏馆子里了。我说,今儿个是新戏,给您留了一个包厢,您去不去?”

周西老道:“去去去。”那边道:“我说,那末,我可留下了,可别不来呀。”周

西老道:“你这孩子,我几时冤你了。”那边笑着说了一声“再见”,挂上了电话。

周西老放下电话,依旧捧着水烟袋,和他二人说话。吴碧波道:“芝芬的电话吗?”

周西老笑道:“这个孩子,天真烂漫,很好!”吴碧波道:“在台下我是没见过,

若说她在台上,那很是稳重的。前次见她一出《祭江》,凄凉婉转,哀怨极了。”

周西老听到人家说他干女儿好,这一喜,比人家夸奖他自己还要高兴。没说话,先

哈哈的笑了一笑,用手将腿一拍,说道:“怪事,就是这么可取。她在台上那样幽

娴贞静的样子,令人对之非正襟危坐不可。”华伯平坐在一边怅怅的听着。吴碧波

道:“你或者不知道,西老有好几个干小姐,都是现在很负盛名的坤伶,刚才打电

话来的,就是干小姐里的一位,名字叫吴芝芬。西老一腔忠君爱国之思,无处发泄,

一寄之于金樽檀板之间,真也是不得已。”吴碧波这两句似恭维非恭维的话,不料

一句一字,都打入周西坡的心坎里,不由得将腿又拍一下道:“着!老弟看得透彻。”

吴碧波道:“再说这几位小姐,也真是解语之花,忘忧之草,实在的得人疼。”周

西老燃着纸煤正在吸烟,听到一个疼字,忍不住要笑。水烟一呛嗓子,捧着烟袋,

弯着腰咳嗽不住。吴碧波华伯平看见周西老被烟呛着了,都有些替他着急,那周西

老咳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吐了一日浓吐沫。又

在衫袖里掏出那块毛手巾,擦了一擦脸,这才重新捧着烟袋和他们说话。而且咳得

这个样子,并没有收他的笑容,他将纸煤指着吴碧波道:“你这个疼字,形容得淋

漓尽致。那几个孩子……”说着,又掉转头对华伯平道:“华伯兄没有见过,唱得

很好。”华伯平道:“那我一定要瞻仰的。”周西老很是高兴,说道:“不知二位

有工夫没有工夫?若是有工夫,我们今天可以同去。”华伯平先来的时候,听见周

西老说了一大套忠君爱国的话,直觉得浑身不痛快。而今看起来,这老头也是一个

知趣的人儿,自然很欢喜,不等吴碧波说,就先说道:“我们都愿奉陪。”周西老

本想打电话出去,邀几个人一路去坐包厢,而今华伯平答应陪着去,就不用得找人

了,便说道:“在这里小坐一会儿,回头我们同去。”吴碧波一想,老头儿有一个

包厢在那里,正怕找不到人去坐,我们这样一答应,正中其计,那又何必。便道:

“伯平兄和西老一块儿去罢,我先告辞。”周西老连忙站起来,将手一指道:“坐

下坐下!一块儿去。我里面还点着灯,一路躺躺灯会。好不好?”说着,便将他二

人往里让,一直引到他自己看书抽烟的房里来,抽一个多钟头的烟,才同坐着周西

老的马车,一路到康乐戏园来。

第三十八回 消恨上红毡人胡不醉 断恩盟白水郎太无情

胡晓梅坐着马车到家,已经十二点钟,叫开了门,一直回寝室去。她丈夫任放,

实在是个多情的少年,本睡在铜床上看书,见他美丽的夫人回来了,由床上连忙起

来,含着笑问道:“晚上究竟很凉,你穿这一件单的旗袍,不嫌冷吗?”胡晓梅并

不理他,取下辫子上的结子,又取下耳朵上的钻石环子,一样一样的送到玻璃橱子

里去。回头又拿了绿哔叽的短夹袄出来,一个人到床头边屏后背去换衣服,她低着

头,始终也不望任放。任放脸上的笑容也收了,将牙齿咬着下嘴唇,呆立在电灯底

下。半晌,在身上掏出烟卷盒,拿了一根烟卷,擦了火柴来吸着。胡晓梅换了短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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