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挪,半截是五点。李老四在后面看见,点着脚尖昂着头,口里就像放连珠炮
似的,不住的说道:“断!断!断断断……断,小!小!小小小……小。”宋太太
使劲将下面一张一抽,底下一张牌完全露了出来,却是一张梅花大十,共起来是天
梅二。宋太太无精打彩,将牌覆过,放在桌上。天门张五奶奶把两张牌早拍的往外
一翻,原来正是一副天杠。宋太太不看犹可,看了格外生气,她把左右两只手十个
指头,犬牙相错似的,交叉着合拢在一处,放在胸面前,红着脸只是摇头,口里说
道:“这个钱我不能赔。”张五奶奶听了这话,腮上两块胖肉,登时往下一落,问
道:“怎么一回事?”宋太太道:“刚才掷的骰子,明明是五自手,这副天杠应该
我取。被你一碰,碰成一个三对面,就被你拿去了。”张五奶奶道:“废话,碰着
骰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输光了,就要赖吗?”宋太太道:“放你的屁!你看第
一铺是好牌,所以成心碰一碰骰子。这样赌钱,好不要脸!”张五奶奶听了这话,
火也不知从何而起,将手一抽,在桌上一拍。只听见“啊哟”一声。桌子边站着一
个小胡子,鞋子挤掉了,正低着头去拔鞋子,恰好张王奶奶手一抽,拐子往后一戳,
碰在小胡子的嘴上,打出满嘴的牙血。他双手捂着嘴,弯着腰跑到一边去了,这里
的人,一阵哄堂大笑。余三姨太太看见,也禁不住笑了。忽然觉着有个人,趁忙乱
中,在人丛里面,握着她的手,摇了几下。余三姨太太回头一看,是个二十来岁的
男子汉,脸一红,把手一缩,便挤到桌子边去。这时,宋太太也拍着桌子,和张五
奶奶对骂,说道:“你拍谁的桌子?”张王奶奶道:“拍桌子就拍桌子,你说谁不
要脸?仔细挨打。”张五奶奶说了这话,隔着桌子对宋太太脸上就是一巴掌。宋太
太把脸一偏,张王奶奶却在头上,抓下一绺头发来,口里说道:“我打你这个浑蛋,
什么揍的!”宋太太一巴掌回了过去,打在张五奶奶的胳膊上。张五奶奶马上两只
手齐上,她那四只金玉手镯,郎当郎当的响成一片。刘太太在一边看见不服,说道:
“姓张的,你凭什么伸手就打人?”张王奶奶道:“你们都是浑蛋,我要打人就打
人,你管得着吗?”刘太太手上提着钱袋,在人丛中歪着身子往前一挤,一直就奔
到张王奶奶面前说道:“你骂谁浑蛋?”张王奶奶道:“我骂你,又怎么样?”这
时,宋太太也挤上前来了,和刘太太两个人,围着张五奶奶对骂。张王奶奶的好朋
友,看了都不服,七嘴八舌,帮张王奶奶骂。宋太太刘太太更有她们的朋友,也帮
着刘太太宋太太骂。一刻之间,屋子里就像倒了画眉笼子一样。加上高跟鞋子声,
钱袋里的银钱声,茶碗打碎声,椅子撞倒声,闹成一片。那一班赌钱的男子汉,看
见闹得太厉害了,不能不上前来劝。也有拖着太太们的手,站到一边去的;也有抵
在太太面前伸开两只手,在两面拦着的;也有两只手扶着太太的脊梁往一边推的;
也有在后面半抱着太太的胸,往怀里拉的。这时全场两桌牌九都歇了,屋子里一二
十个男女,搅作一团。那位宋主事,站在一边,看见他太太在人丛里乱跳,口里只
是说“何苦何苦”,一点办法没有。却幸有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汉,替宋主事帮忙,
走到人丛里去,拦腰一把,将宋太太连搂带抱,送到一边。打架的首领,算是离开
了。那边张五奶奶在人丛里,被人挤着左一歪,右一倒,撞得她手上玉镯子直响。
她伸着两只肥手,拍了一下巴掌,身子往后一仰,昂着说道:“反了,阴沟里翻……”
一句话没有说完,脚下踩着一块浓痰,一个不留心,身子望后一倒。她后面正是两
位穿高跟鞋子的太太,哪里抵得住这一个大胖子,便倒在两边地下。张五奶奶脚往
前一伸,整个的屁股往下一坐,只见脸上的肉,往上一哆嗦,顿得五奶奶浑身肉跳。
这一班男子汉,早过去把那两位穿高跟鞋的太太扶起。这里面有一位,正是余三姨
太太的姊妹。她也要上前去,偏是事不凑巧,电灯忽然全灭了。这屋子是秘密场合,
白天也非灯不亮,满屋子人,都在黑暗中乱撞。就有两只手,握着余三姨太太的手,
只往怀里拉。余三姨太太以为是她姊妹,也不在意。谁知电灯黑了,过了好几分钟,
还不见亮,不由得余三姨太太怪叫起来,大家都吓了一跳。一般人猜想,或者是哪
个赌钱的男宾,有不规则的行动。就有人说道:“是我,是我。”电灯一亮,大家
看时,却是余三姨太太抓着一个人的手,一面伸手去要打那人,但是那人并不是男
子汉,是这里面的交际家何少奶奶。不过何少奶奶身边倒站着一个男子汉,都叫他
刘七少爷,是个有钱的人,和何少奶奶很好。当时大家觉得误会了,三张脸都羞得
通红,究竟何少奶奶是个交际家,很会说话。对余三姨太太笑道。“对不住,眼前
一黑,我就糊涂了,不知怎样撞上了。”说着,低着头看看余三姨太太的脸上,说
道:“碰痛了没有?”余三姨太太到了这时,当然也不好说什么,在身上抽出一条
手绢,一面揩着嘴,一面笑道:“不要紧,就怕碰痛了你哩!”大家一笑,也就算
了。那位摔在地上的张五奶奶,这时也被人搀起来了,依旧是七嘴八舌的在那里骂
人。余三姨太太看见刘七少爷站在身边,却有些不好意思,就对刘太太说:“今天
这儿乱极了。我们走罢。”刘太太还没答出话来,余三姨太太已经不耐烦再等,一
掀帘子,便先走了。走出门来,坐了自己的马车,迳自回家。
到了家里,只见他们的二小姐依旧和梅双修李冬青坐在一处谈话。梅双修看见
她进来,先笑起来道:“我们也算会坐吧?作客的回来了,我们还没走呢。”余三
姨太太道:“日场电影算是误了,索性坐一会儿,在我这里便饭。回头我们一路瞧
晚场去。”余瑞香道:“你这人大小器了,要请人吃饭,又怕花钱,就是家里的饭,
请人家吃吗?”余三姨太太扬起一只手来,捏着一个拳头,像要打人的样子,笑着
骂道:“你这丫头,没大没小,仔细我捶你的肉。”余瑞香侧着身于,抬起一边肩
膀伸到余三姨太太面前,说道:“你打!你打!”余三姨太太扔了钱袋,两只手将
余瑞香一抱,搂在怀里,低着头在她脸上一阵乱嗅,口里说道:“我的小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