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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13)

回去吧,哪里有脸见人!不回去吧,一个年轻的妇人到哪里去呢?况且栈房里的伙

食钱,又追得厉害,真是有苦无处说。也是命不该绝,这个时候,南昌来了一个旧

日的邻居,也住在这客栈里,一见了她,就说她可怜,把她的栈房钱还了,还说:

他有个亲戚在汉口,可以到那里去暂住几天,再想法子写信给她舅舅,接她回去。

她信以为真,果然和他上汉口,从此就落在火坑里去了。她到了汉口以后的事,我

不很知道,仿佛听见说,只做一年生意,就到北京来了。常言道得好:‘物稀为贵’,

北京城里的江西姑娘,那总算稀物,况且林燕兮又认识几个字,挂一个学生出身的

招牌,生意自然不会很坏。后来又有些无聊的文人,吃了饭没事,替她做了许多诗,

送到花报上去登,郎郎姐姐,闹得肉麻不堪。有些好奇的人,听说她会做诗,还有

许多去瞻仰丰采的。这样一来,林燕兮的生意,不过如常,身价倒抬高了,开销也

闹大了,不上两年的光景,亏空得一塌糊涂。而今要想休手,也不能够,将来年纪

一年大一年,那就更不得了哩。”

梨云笑道:“你不说就不说,一说就像开了话匣子似的,也亏你调查得这样清

楚。”说到这里,阿毛到房间外头去了c梨云叹了一口气道:“这种人那也是自作孽,

像我那才真是命不好。我有什么看不出,当姑娘的不是亏空得不能抽身,就是为了

亏空,把身子卖给人家做姨太太,总是亏空二字送终。”杨杏园笑道:“那末,这

两样,你愿意哪一样呢?”梨云道:“走到哪里,说到哪里罢了,这是说不定的啊。”

杨杏园正要答话,只听见外面如潮涌一般,下了一阵大雨。一阵电光,照得窗子外

头通亮,就着电光看那瓦上的雨点,牵绳似的往下落。接上隆隆的一个大霹雳,好

像就落在院子外头,震得窗户都摇动不定。梨云“哎哟”一声,抓住杨杏园的衣服,

紧紧的靠着,杨杏园也吓了一跳。偏偏这时电灯又灭了,眼前一黑,听见窗外的雨

声,哗啦哗啦,一阵一阵的过去。梨云越发害伯,紧紧的贴着杨杏园坐下,哪里敢

动。大约有五分钟的工夫,电灯才亮,娘姨不声不响,已走进来多时了。杨杏园觉

着不好意思,把梨云一推,笑道:“也没有看见这大的人,还怕打雷,真是你们江

苏人说的话,小囡脾气。”梨云羞得桃腮红润,粉颈低垂,便对镜子,用手去理那

鬓发。一面笑着说道:“雷又大,雨又大,短命的电灯,偏偏的灭了,黑洞洞的,

好像坐海船,遇见大风大浪一样!叫人怎样不怕?我说人要怕雷才好,因为怕它,

就不敢做害人的事情。”说到这里,回过头来问阿毛道:“我格句闲话阿对?”姨

娘操着苏白答道:“蛮正!”杨杏园只装糊涂,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话,把这一场

事混过去。因说道:“雨小了,我走罢。”娘姨道:“还早啊,忙什么呢?”这分

明是一句平常的话,杨杏园听了就好像言中有刺,也不理她,对梨云道:“过天见

罢。”说毕,也不停留,就冒雨坐车回来了。进得屋来,灯下摆着四五封信,拆开

一看,都不关什么紧要。内中有一封信,是吴碧波从学校里寄来的,上面写道:

杏园吾兄:踏青一别,又春事阑珊矣。午课、暇,把唐诗就窗下读之,每至杏

花飘雪小桃红等句,辄悠然神往。则蝴蝶一双,翩翩从墙外飞来,掠窗而过,一若

以其来自花间,而故骄示吾侪者。适闻道泉寺丁香盛开,今尚未谢,拟明午过兄寓,

偕往作半日之游。望备仗头钱小候,勿令蜂蝶笑人也。

碧波 顿首

杨杏园把信读完,想道:“倒是住在后城的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我离着道

泉寺只有一点儿路,反忘怀了,说不得,明天且陪他玩半天。”一宿无话。

次日杨杏园没有出去,就在家里等候吴碧波。到了一点钟,果然来了。杨杏园

道:“道泉寺的丁香花,我是两年没有看过了。去年他那里开什么如来千秋会,我

也一天换一天没有去,如今想起来,很觉得可惜。”吴碧波道:“这有什么可惜!

这会全是那法坡和尚弄钱的把戏,不看也罢。他因为熊凤凰那点关系,慢慢认得许

多政界人物,又加之那时候,黎菩萨张疯子,都是好佛的人,他就把几年结交的成

绩,借这个机会,笼统的敲他一个大竹杠。真是政客的手段,也没有他这样处心积

虑的周密。不说别的,他那寺前寺后的房租,每年就有一千块钱的收入。他收齐了,

一个大也不用,马上零零碎碎的借给穷人,取那二分息的利钱,你说可恶不可恶?”

杨杏园道:“我不信,出家人,哪里能做这样的事情?况且那法坡,也是有名的大

和尚,我就听见说,他诗做得很好,似乎不至于这样不堪?”吴碧波道:“他是一

个出家人,我与他无仇无恨,我造他的谣言作什么?我有个亲戚,租过他寺里的房

子,所以很知道。这和尚还有一样怪脾气,他拿银元去换铜子,总要走几家钱店,

才肯换,生怕吃了亏。铜子用了,他那个包钢子的烂报纸,还理得齐齐的,揣在衣

袋里,带回家收起来,集得多了,四五个子一斤,卖给收碎纸的。他决不肯拿整堆

的碎纸,去换取灯,说是太吃亏了。我想这个和尚,清不清,浊不浊,也不知道他

湖南哪处山川戾气所锺,生出这样一个怪物?”杨杏园笑道:“和尚是这样爱钱,

又何必出家?我想你的话,总有点言之过甚。”吴碧波道:“我不和你争论,作兴

我们可以遇见他。你一见其人,就可恍然了。”

他们这才停止辩论,往道泉寺而来。刚到门口,早有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迎了出

来,笑嘻嘻的对二人打招呼。他们一进二门,仿佛闻着一一阵清香,再一看院子里,

翠盖重张,白云碎剪,丁香花已经半谢了。杨杏园道:“呀!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了。”

那和尚听了这话,以为他们要走,连忙招呼着说:“二位请喝一杯茶去,这花虽然

谢了,这一股没有散的香气,比花开得正盛的时候,还要好闻呢。”杨杏园还没有

答话,有两个人挨着身子出去,有一个小和尚跟着过来,手上拿了几十个铜子,给

大和尚看,却把一个手,指着那前面走的两个人。那大和尚问道:“这是多少?”

那小和尚道:“三吊钱的铜子。”那大和尚板起脸来,对走的两人后影子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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