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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107)

到了次日,依旧在假期中,无非看看书,打打小牌,一混就是三天。这日上午,

天气晴和,又无大风。心想,天天望假期,到了假期里,又是这样瞎混过去了,真

是可惜。正在这里盘算,只见舒九成走了进来。杨杏园道:“咦!好几天不会了,

我听说你忙得很啦!”舒九成道:“对不住,你害病的时候,我正到天津去了,我

昨天回来,才听见说的。今天在游艺园包了一个厢,请你听戏去。”杨杏园道:

“你向来不爱听戏的,怎么会包起厢来?”舒九成道:“哪里是我包的!这是众议

院那班罗汉包厢捧谢碧霞的。今天他们包了厢,临时有事无人去,就作个顺水人情

送给我了。”杨杏园道:“我正无事,既然有现成的包厢,我就陪你去。”舒九成

道:“那末,我们就走罢。”两人走出大门,只见一辆汽车摆在门口。舒九成道:

“你就坐我的车罢。”杨杏园笑道:“你很忙,非坐汽车,是忙不过来。我早就这

样建议,你以为我是说俏皮话哩。现在怎么样?”舒九成道:“其实也是生活程度

各人自己抬高起来。若是没有汽车坐,就不做事吗?”两人坐上汽车,不消片刻,

就到了游艺园。走进坤戏场包厢里面,舒九成前前后后,就扶着帽子,和人点了好

几回头。杨杏园道:“包厢里面,你哪里有许多熟人?”舒九成低低的说了五个字:

“这都是罗汉。”杨杏园听他这样说,也就微笑不言,便和舒九成坐下去看戏。

这天谢碧霞,正演的是《广寒宫》,先是梳着高髻,穿着宫装。一会儿台上大

吹大擂,奏起喇叭铜鼓的军乐来。谢碧霞改了西洋装,穿着极薄的跳舞衣,在台上

作单人跳舞。舒九成对于戏之一道,本来就是十足的外行。而今一看宫装的仙人,

变作西洋跳舞,一跳就是好几千年,越发莫名其妙。便问杨杏园道:“这演的是哪

一段故事?”杨杏园道:“我也不很懂,好像是唐明皇游月宫的故事吧?”这时,

谢碧霞正在台上,卖弄腰腿的工夫,伸出一只脚来,两只手叉着腰,将身子往后仰。

于是包厢左右前后,就劈劈啪啪,放爆竹似的,鼓起掌来。隔座包厢里,两个小胡

子,一个大胖子,都是和舒九成点过头的,大概都是议员。他们这会都魂出了舍,

抬起头来,望着台上,眼睛珠子也不肯转一转。有一个戴眼镜的小胡子,口里衔着

一根空香烟嘴,望上翘着,口水由嘴角上流了出来。那个没戴眼镜的胡子,笑嘻嘻

地,偏着头,把两只手伸出包厢去,一只伸开巴掌朝上,一只巴掌朝下,好像在议

院里战胜了反对党一样,用三四个牙齿咬着一点嘴唇皮,极力的鼓掌。那胖子眯着

一双肉泡眼,笑着只是摆脑袋,一只手按着茶壶拿起,就把嘴对着嘴喝。偏偏他手

上拿的是茶壶嘴,嘴喝的是茶壶把,老喝老没有。他只是把茶壶竖起来,眼睛仍旧

望着台上,那茶都由茶壶盖上流了出来,洒了胖子一身,一件蓝缎袍子的大襟,湿

了大半边。胖子听见滴滴嗒嗒响,低头一看,不觉呵呀一声。杨杏园在一边看见,

觉得很有趣味,竟把看戏都忘记了。等到戏散了,隔厢那两个小胡子,都和舒九成

打招呼,说道:“不要走,一块儿吃小馆子去,晚上的戏,还好哩!我们已经把这

厢留下来了。”舒九成道:“我还有事,不奉陪了。”一个小胡子将舒九成衫袖一

拉,低低说道:“晚上到南长街去玩玩吧?大头今天晚上准去。回头我们看他派人

来接谢碧霞罢。”那人说完,自和他的同伴走了。

杨杏园和舒九成道:“回去也没有事,忙什么!我们就在这里味根园吃晚饭,

回头在杂耍场里坐坐,也是很有趣味。”舒九成本来就无可无不可,就答应了。无

如这大正月里,游艺园里面,人山人海,十分拥挤,哪里人也是满的。他们走进味

根园去,只听见纷纷扰扰,盘子碗声,嘻笑声,坐客吆喝声,伙计答应声,小孩儿

啼哭声,闹成一片。叫了几声伙计,也没有一个人理会,四周一看,不说坐的地方,

站的地方也没有了。走出门外,等了好久,里面才稀松。胡乱进去,找了一个座位,

要了几样菜,吃过晚饭,再到杂耍场去。谁知这里也是一样挤,一点儿地方没有。

舒九成道:“我说还是走的好,何必挤着找罪受。”说毕,径自往外走,杨杏园也

只得跟着。走不多远,一个大个儿,戴着獭皮帽子,穿着獭皮领子大氅,手上拖着

一根手杖,显然是个小阔人。他看见舒九成,连忙把手一支,笑着问道:“你一个

人吗?”舒九成道:“还有我一位朋友。”便笑着给两方面介绍道:“这是杨杏园

先生,这是崔大器先生。”杨杏园一看崔大器,大衣里面是一件礼服呢马褂,钮扣

上吊着一块金质徽章,分明是一位议员。那崔大器问道:“你们二位在什么地方坐?”

舒九成道:“人多得很,没有地方可坐,我们要走了。”崔大器道:“我们在坤戏

场有两个包厢,你爱在哪里坐,就在哪里坐。早着啦,何必走。”舒九成道:“你

们的人太多吧?”崔大器道:“加上一两个人,总坐得下的。回头我还有要紧的事

和你商量。”舒九成笑道:“我想没有什么可商量。有事商量,也不至于在包厢里

开谈判啦。”说毕,带着杨杏园在人丛中一挤,便不见了。崔大器追上前来,一把

抓着,笑道:“别走别走,包厢里听戏去。”那人回转身来,是个小胡子,原来是

议员贾民意。崔大器拉错了人,倒愣住了。

贾民意笑道:“怎么着?坐包厢。”崔大器只得顺风推舟,和贾民意同到包厢

里去看戏。好在包厢里的人,贾民意认得一大半,倒也没有什么拘束。看到后面,

正是谢碧霞的《纺棉花》。当她坐在台口上唱小调的时候,有一句“奴的心上人”,

那时却把她的眼光,不住的向贾民意包厢里射来。崔大器撕着一张阔嘴不做声,只

是嘻嘻的笑,几乎合不拢来。等到戏要完,崔大器特将贾民意的衣服一拉,便一路

走出戏场来。崔大器轻轻的笑着说道:“我和颦卿到北池子去。你去不去?”贾民

意道:“哪里来的什么颦卿?”崔大器把手上拿的手杖向地上一顿,然后说道:

“嘿!连颦卿是谁,你都不知道,你还听戏?”贾民意道:“我本来就不懂戏,你

问起我的内行话来,我自然不知道。”崔大器道:“你猜一猜是谁?”贾民意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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