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就算一种回答的礼品,请我们不要见笑。我将那画一看,是一幅冬居图,师法
北苑,笔意极为高古。我就大为一惊,不料她有这样的本事。后来我又在上面看见
她题了一阕词,居然是个作者。”杨杏园笑道:“你把那位西席,夸得这样好,恐
伯有些言过其实。”何剑尘发急道:“你不肯信,我来拿给你看。”说着,跑进里
面去,捧着一块镜架子来。把那镜架于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你瞧,你瞧!”
杨杏园一看,果然是一幅国粹画的山水。画的上面,有几行小字,那字是:
窗外寒林孤洁,林外乱山重叠,地僻少人行,门拥一冬黄叶。
檐际儿堆残雪,帘外半钩新月,便不种梅花,料得诗人清绝。
杨杏园道:“这词本不算恶,在如今女学生里,有能填词的,尤其是不多见。”
说着,一看画上面,有一块鲜红的小印,刻的是隶书,是“冬青”两个字。他不觉
失声道:“咦,奇怪!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便问
道:“她姓什么?”何剑尘道:“她姓李,你认识她吗?”杨杏园偏着头想了一想
说道:“认识我是不认识,只是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吴碧波道:“这有
什么可想的,这位李冬青女士,既然是个词章家,难免向报纸杂志上投稿,大概你
在报纸上遇见她的作品了。”杨杏园道:“也许是这样。”吴碧波笑道:“剑尘夫
人有这样一个好先生,将来一定未可限量。可是待先生要既恭已敬才好呢。”杨杏
园道:“这一层我想一定不会错的。你只看这一幅题词和画,用描金红木镜框子配
起来,真是碧纱笼句呢,其他可想了。”何剑尘却只笑笑,依旧把画送到里面去了。
一会儿,何剑尘家里的老妈子,搬出许多年果子来。何剑尘一皱眉道:“不要
这个,赶快收了去,把昨日蒸好了的那些成东西,可以切出几碟子来。”说到这里,
对吴碧波道:“看你们的神情,大概还没有吃饭。煮一点儿面吃,好不好?”吴碧
波笑道:“你刚才要把年果子收了去,我原就老大不高兴。如今有面吃,我自然是
愿意了。”何剑尘便吩咐家里人办去,又笑道:“不是不给年果子你们吃,这种东
西,实在太俗,也没有什么好吃。”吴碧波道:“这样说,你又何必办在家里呢。”
何剑尘道:“等你娶了老婆,你就会知道所以然。这都在奶奶经上,多少章多少条
规定的呢。”不多一会,老妈子果然端上八碟腊肴素菜之类和一小壶酒来,三人一
面喝酒,一面说笑。说了一阵,又说到这位李冬青女士身上来。杨杏园问何剑尘道:
“你们嫂夫人,既然去拜太师母的年,怎样这位先生倒在你们家里?”何剑尘道:
“她们也是前世的缘分,这位先生和这位高足,简直不能隔一天不见面。李女士是
前天在这里教书的,昨日过年没来,今天她在家里预备了许多吃的,怕内人不去,
就先来接她了。”吴碧波道:“她上面是个嫌母,下面是个弱弟,一个人长此维持
下去,恐怕不容易吧?”何剑尘道:“现在她自由自主,不过负担重些,倒不要紧。
从前靠着她叔叔的时候,十分可怜。前不久的时候,她曾做了几十阕小令,叙述她
的境况,题为《可怜词》,可惜她不肯拿出来给我看。但是由刚才你们看的那首词
而论,已经值得碧纱笼了,那末,她的《可怜词》可想而知,可怜的往事,也就更
可知了。”杨杏园道:“文字为忧患之媒。这位女士,要是不认识字,糊里糊涂的
过去,或者不会这样伤心。”何剑尘道:“你这话也有相当的理由,我却也承认不
错。”
说到这里,剑尘的夫人,已经回来了。何剑尘道:“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何太太道:“我知道三差一,赶紧回来打牌来了。”杨杏园笑道:“爱老师,到底
不抵爱打牌。”何太太道:“我这个老师,也不能再教我这个无用的学生了。她要
到学堂里,真做老师去了。”何剑尘道:“哪个学堂要请她?你怎么知道的?”何
太太道:“也是老太太说的,还叫我问你可以去不可以去。说是个什么教戏子的学
堂。难道唱戏的还要进学堂吗?”何剑尘道:“唱戏的怎么不能有学堂。有一天在
街上过,你看见一大班孩子,一律穿着黑布马褂,蓝布棉袍,戴着青布小帽,在人
家屋檐下,梯踏梯踏的走,那就是唱戏的学生。你还问我呢,这是哪家大店里,这
么些个徒弟?我就说是唱戏的,你忘了吗?”何太太道:“孩子唱的戏,我也看见
过,台上扮起小生小旦,都很俊的。那些孩子,就像苦儿院里放出来的可怜虫一般,
面孔黄黄的,拖一片,挂一片:你说是唱戏的,我有些不信。”杨杏园笑道:“你
们所辩论的,都是文不对题。刚才嫂子所说的戏子学堂,决不是科班。那种十八世
纪思想的科班社长,字还不让学生好好的认,哪里还会请女学生去当教员?我猜所
说的戏子学堂,一定是那个爱美戏剧学校。”吴碧波道:“或者是的。不过爱美戏
剧学校的内容,我是知道的。有许多候补教员,候缺还没候上,也不至于另外请人
吧?若是那里真请人,我想这位李女士教了一点钟,第二点钟就决不肯上堂。”何
剑尘道:“其故安在?”吴碧波看见何太太在这里,那句解释的话,却不便说。只
说道:“一言难尽,总而言之,那里面男女学生是没有界限的。算了罢,不要往下
谈了,我们打牌罢。”杨杏园道:“我的病刚好几天,我不能久坐,我不打牌。”
何太太并不理会他这句话,一阵高跟鞋子响,早跑到里面屋子里去,捧出一个方匣
子来。那老妈子听说打牌,赶快就把桌子摆好,并不用得主人吩咐。何太太将匣子
盖打开,哗啦啦一声,早倒了一桌子麻雀,便嚷着道:“坐下!坐下”杨杏园站在
桌子犄角边,用手抚摸着牌,口里说道:“我不能久坐,我不来吧?”吴碧波道:
“坐下得了,不要客气罢。”杨杏园一面坐下,一面笑道:“真来吗?那就不必拈
风了,我就坐这里罢。”何剑尘笑道:“口里说不打牌,手上已经打起来了。凡是
说不打牌的人,都是如此吧?”说着,四人便打起麻雀牌来。这一场牌,直打到天
色漆黑方才休手。何剑尘又将家里现成的酒菜,搬了出来,请他们吃晚饭。吴碧波
因一晚没睡,就先进城了。杨杏园又说笑了一阵,方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