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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102)

作者:张恨水 阅读记录

何必一定限于明日晚上。早几年呢,我确乎是这样,现在外面一个人鬼混惯了,却

不发生什么感触了。”何剑尘知道他的脾气古怪,见他不去,也就不勉强,谈了一

会自去了。

杨杏园一个人在屋子里倒反显得疲倦,饭也懒得吃,也懒起来走动。只买了一

包饼干,躺着喝茶,随便吃了几片。虽然口里说没有什么感触,看见何剑尘正式的

过年,又闹着贴春联,一想起自己的失恋,人家的家庭那样快乐,就不能无动于衷

了。自己也怕越想越烦,便在书架上抽了一本《陶靖节诗集》看,看不到三页,隔

壁院子里,叽哑叽哑,发出一片拉胡琴的声音。那胡琴拉的非常之慢,头两下听去,

好像是六工六,尺工尺。拉到第三下,便停了半天拉一个字。听去老是叽叽叽,哑

哑哑。接上就有人唱:“我本矢,恶弄岗,散淡的伦拉。”听进耳朵去,十分难受。

害病的人,原怕人吵闹,这种初上手的胡琴,好比用铁铲子刮锅煤烟的声音,最是

刺耳。杨杏园皱着眉毛,实在没奈何,这时胡二恰好进来泡茶,他便问谁在拉胡琴。

胡二道:“是徐二先生。’他一听,立时想了个调虎离山计。便道:“你去告诉徐

二先生,说我有一封给苏议长的信,请他来给我誉一誊。”胡二答应着去了,不一

会儿,徐二先生果然来了。说道:“杏园,你好阔呀,居然写信给苏议长了。我就

原知道你们镜报后台的九号俱乐部,是一条好路子。如今果然要望上巴结了。”说

着把手掩着半边脸和嘴,就着杨杏园的耳朵说道:“你写信给他,是不是问他弄几

文过年费?”杨杏园心里想着:“既然骗他来了,若要否认,他一定要恼,不如骗

他骗到底。”说道:“那却不是,只因为他现在要保一大批简往职,和荐任职,我

想要求他在名单上加上一个名字。”徐二先生道:“你和他够得上这个交情吗?”

杨杏园道:“我有一个朋友,和他有交情,我不过托朋友间接说情罢了。”徐二先

生听他是间接的,便道:“我说呢,你哪里会认识他?他家里阔极了,有八个会客

厅。除了一个洋会客厅,专会洋人之外,还有一个内客厅,专门是招待我们院里人

的。有一天我们科长叫我送一封公事去,他就在内客厅里会我。他的记性真好,一

见面,就能叫我的名字。究竟做议长的,脑筋和别人不同。你想我院里,单是议员

就有八百人,若不是有本领的,哪里能认识许多呢?而且他那个人又最客气,待院

里的属员,就像家里人一样。那天还拿了两匣埃及烟出来,亲自递了一根给我。”

杨杏园道:“原来你和苏清叔,有这样好的交情。怎么他不把你的差事升一升呢?”

徐二先生道:“照交情帮忙,本来可以说得过去,然而呀,这里面也有分别。”杨

杏园叫他来,意思原是教他停止拉胡琴,哪管他议长家里什么事。如今见他嘴转不

过来弯来,正好把他的话撇开,便道:“日子真快,今天已是送灶的日子了。你们

快放假了吧?”徐二先生道:“我们放了两天假了。这几天没事,我正想找你教我

填词呢。”杨杏园道:“这个我也不会,我把什么教你!”徐二先生笑道:“论起

作诗,我还可以对付着和你谈谈,填词我实在不懂。我今天在书摊子上买了一部残

的词书,回来一看,老念不上句,念去七个字不像七个字,五个字不像五个字,也

不知押什么韵。我看了半天,一点摸不着头脑,我这就拿来,请你教给我怎样念法。”

说着就去了。一会儿工夫,徐二先生拿了两本书来,交给杨杏园。接过来一看,原

来是两本木刻版的《花间集》。随手一翻,里面掉下两张名片。徐二先生弯腰捡起

来一看,说道:“哎哟,叫我好找呀。”连忙便揣在衣襟里。杨杏园道:“两张什

么东西,这样要紧的收起来?”徐二先生道:“是两张阔人的名片。前天何次长的

老太太生日,我也前去送份子的。吃过酒之后,回头我们就看戏。何次长两位令弟

也在那里,却和我坐在一排椅子上。一谈起来,我中学堂里的老师,也当过他们学

堂里的教员,论起来,我们竟是同学。大家就交换名片。我一看他们的官衔,一个

是存记的道尹,一个是关监督,都是简任职,真是同学少年都不贱了。”杨杏园道:

“你们又没同在一个学校读过书,怎么算是同学?”徐二先生道:“不然,从前同

拜一个老师的,都称为师兄弟。现在我的教员,当过他的教员,和同门拜老师一样,

怎么算不得同学?你还不知道呢,他兄弟两个,和气得很,一见就要我换帖。我想

他们都是简任职,我连一个荐任职还没有巴结上,怎样可以和人家换帖?所以我极

力推辞,不肯奉命。不过他两个人给我的名片,很算得我一种交际上的纪念品,我

就留下来了。”

杨杏园听他说话,一面将书翻着。只见书的总序后面,有半页白纸,上面行书

带草,写了十几行小字。字虽写得极小,但是笔法秀丽,看得很是清楚的。把那段

文字,从头至尾一看,却是一段小跋,写的是:

孟夏日永,端坐多暇,作茧余热,捣麝成尘,顾影自怜,徘徊几榻。因检点旧

笈,收拾残篇,闲取一卷,自遣愁闷。忽得是书,重睹先人手泽。犹忆十三四岁时,

先严赐果案前,抚鬟灯下。常为指点四声,口授诵咏。时窗外月落梧桐,风传蟋蟀,

娇笑憨问,秋漏每尽,一展斯篇,依稀如梦,释卷怃然,不期双袖之湿也。浴佛前

一日,就槐荫窗下,磨陈松烟墨随笔。

杨杏园念了一遍,不觉失声道:“竟是一篇六朝小品,好清丽的文字!”再一

看那段文字下面,印了一颗小图章,是两个篆字。看了半天认出那篆文,是“冬清”

两字。心想看这文和这个印章,一定是个女士了。照我看来,一定还是几十年前的

大家闺秀哩。便问徐二先生道:“你这书从哪里来的?”徐二先生道:“花三十个

子儿,在琉璃厂书摊子上收来的。”杨杏园道:“世上的东西,真是没有一定的价

值。有人爱它,就当着珍宝,没有人爱它,就只值三十个子儿了。”涂二先生不懂

他的意思何在,还想问呢。有人在院子里喊道:“徐二先生在这里吗?”徐二先生

道:“你别忙,我就来,反正和你打起两块头子钱得了。”那人道:“那末,我就

去催他们了。”杨杏园问道:“什么人邀头?”徐二先生道:“说起来好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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