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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100)

话不然,譬如半月前,谁想到会把活泼泼的梨云,在雪地里抬到永定门外来。半个

月后,又安知不要抬我呢?”杨杏园道:“你这话诚然。这几天我把世事简直看得

淡然无味,正是起了许多感触。”他们说话时,约莫又走一个钟头,那雪才渐渐的

住了,风也小了许多。再从车里望外一看,只看一白无垠,一行十几人,简直在银

装玉琢的世界里走。这时风雪既住,一行人也走得快些,不多一会,已到义园门口。

那一带白粉墙,还是那个样子。不过那一片柳林,萧疏的枯条上,粘着白雪,大不

似春天那种摇曳多情的样子了。

这义园里面,杨杏园早一天已经派人来挖掘坟地,铺垫石灰了。所以梨云的灵

柩抬来,进了义园的门,一直就抬上坟地。杨杏园和吴碧波何剑尘下了马车,三人

一路走进义园。那位姓王的管理员,却早迎接出来,请到那黄土壁矮屋子里去坐。

那管理员对杨杏园吴碧波道:“您二位是我认识的了。”又指着何剑尘道:“这一

位呢?”吴碧波正色说道:“这是何总裁。”管理员吃了一惊,大悔不该乱指,咳

嗽了两声,然后满脸堆下笑来,问吴碧波道:“这位大人在哪衙门里?”吴碧波道:

“币制局。”管理员连忙对何剑尘一拱手道:“这地方实在不恭敬,只好请大人委

屈一点。”连忙拿出三个茶杯子,用衫袖将它擦了,亲自到隔壁厨房里去拿开水。

依着厨房里那个秃子园丁,他要提开壶进来。管理员对他一翻眼睛道:“你这种死

下作东西,一点不知上下,眼睛瞎了,你总也摸得出高低来。今天来的那三位,有

一位总裁在里头,你也配去沏茶吗?这总裁是特任职,就是前清一二品的地位,和

他说一句话,都有三分福气。我站在他面前,兀自身上流汗呢。’哪园丁吓得哑口

无言。管理员提着开水壶,便自上这边屋子来。一进门,一看人都不见了。他一想,

一定是_匕坟地去了,便又在箱子里翻出一件黑布马褂穿上,也跟着上坟地来。见

杨杏园三人,站在雪地里看土工筑坟,坟穴面前,烧着纸钱。他遥遥看见何剑尘对

坟穴脱帽鞠躬,便走上前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在雪地上跪下去,对着坟穴磕头。

头磕毕,便请人进屋去坐,说是外边太冷。但是三个人都没有理会。

这坟地正在两株树边,杨杏园靠着树,眼看土工将土往梨云棺材上堆去,心想

碧玉年华的美人,从此就和黄土同化,永不见天日了。人生至此,还有什么意味?

由此想到一切美人,想到自己,眼光直了,人也呆了。树上积雪被风一吹,往下直

筛,杨杏园的帽子上大衣上,铺了一层很厚的白粉。那夹着雪阵的寒风,格外砭人

肌骨,杨杏园不觉打了几个冷战。就是吴碧波何剑尘也觉寒风袭人,有些站不住。

便拉着杨杏园道:“外面太冷,我们屋里坐罢。”杨杏园惘然若失,一点儿不能自

主,随着脚步跟他们走,再进那矮屋子。那位王管理员这一会儿就更忙了,先斟上

了一杯茶,弯着腰双手捧着送到何剑尘手上,然后满脸堆下笑来,说道:“总裁大

人,尝尝我们这个土味儿。”何剑尘含着一口茶,被他一叫总裁大人,禁不住要笑,

噗哧一声,把茶喷了一地。只得假装着咳嗽,低着头咳个不休。管理员以为茶里有

什么东西,把他嗓子扎了,急得满脸通红,一句话说不出,在一旁只搓手。所幸何

剑尘咳嗽几声,也就好了,管理员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赶忙又张罗着和吴碧

波杨杏园倒茶。何剑尘目视吴碧波微笑不言,吴碧波却板着面孔一点不笑。他说道:

“总裁;这乡下的茶水,却是别有风味呢。”何剑尘心里骂道:“你这个促狭鬼,

真是淘气。”他们正在这里玩笑,杨杏园却心里十分不受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头忽然昏起来。何剑尘看见,便道:“杏园!怎么了,你有点不好过吧?”杨杏园

道:“是的,心里只是要吐,头昏得很。”说着便伏在一张桌子上。吴碧波道:

“你既然不好过,我们赶快回去罢。”杨杏园道:“我还要到坟前看看再走。”说

着便东摇西摆的站起来,走了出去。这时,天上又在下雪了,他脚步本不稳,在雪

上一走一滑,一阵耳昏眼花,站立不住,便倒在一尺多深的雪堆里。何剑尘吴碧波

在后跟着,都吃了一惊。屋子里的园丁,看见有人跌在雪里,赶忙跑上前,将杨杏

园扶起。何剑尘吴碧波也赶上前,便问他怎么了,杨杏园摇摇头道:“心里难过。”

何剑尘知道是中了寒,把他抬进屋去,给他一碗开水喝了。杨杏园喝了一口,一阵

恶心,反而大呕起来。吴碧波道:“在这里总不是事,快把他送回去罢。”便向王

管理员借了一条被铺在马车里,将杨杏园扶上马车,把被给他半垫半盖着,叫马车

夫,快点走,到家多给他几个酒钱。马车夫听他说多给钱,就极力的打着马走。

杨杏园本来头昏,被马车一颠,人越昏昏沉沉的,一路之上,只是躺着,一声

不言语。进城到了家,吴碧波叫着长班,把他抬进屋放在床上,用两条棉被盖着,

然后用姜汁红糖胡椒三样,煎了一碗很浓的姜汤给他喝。杨杏园一路受了凉,犯了

感冒,本没有大病,盖着大被,喝了姜汤,遍身发暖,出了一身大汗,松快了许多,

便安然入梦。这时已是晚上八点钟,何剑尘要到报馆里去了,吴碧波也有事要走,

便叫长班胡二进来,说道:“杨先生今天偶然感冒,料无大碍,不过他病初好的人,

总要好好照应他一声,你就拿一床棉被,在这外面房间睡,多照应他一点罢。”胡

二答应了,他二人才放心走。

这里杨杏园一觉醒来,夜已过半。睁眼一看,桌子上的煤油灯,点着小小的灯

头,屋子里昏暗不明。隔屋的煤炉子火也灭了,屋子里的冷气阴阴的。在枕上听着

院子里的风,一阵一阵呼呼的响,接着纸窗上就是一阵声音,好像人在院子里抓了

一把沙,对着屋子里撒。他心里猜着,这一定是檐下的雪,被风吹下来了。想起檐

下那梨树,在那风雪之中,那几根枯于,如何经得起,不知到明年可还能开花。再

想起上年梨花如雪之时,正和梨云相逢,如今满窗残雪,和梨花狼藉一样。为时几

何?美人已归黄土。想到这里,记得枕头底下,还有梨云一张小照,不禁拿起来看,

只见梨云含睇浅笑,呼之欲出,看着不忍释手。恰好灯油已尽,那灯头慢慢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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