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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61)

那滑竿夫见这三位乘客,有两位是穿得格外摩登的,就有着他们的新计划。他们抬着滑竿,一串地走着,将穿得最摩登的二小姐,抬在中间走,她那前杠滑竿夫,首先问道:“现在几点钟了?”二小姐抬起手表来看了一看,因道:“八点半钟了。亚男,你看重庆的雾,真是重得很,天亮了许久,我们还不知道呢。”滑竿夫这又插嘴道:“我们来等着好一大半天了。今天要赶回来,赶不拢了,在路上若是歇一夜店,好大开销哟!”抬西门太太的后杠滑竿夫,立刻答道:“那还用说吗?随便搭个铺困觉, 一进一出,也是五块钱,吃顿宵夜,一个人没有十块钱吃不过来。”西门太太道:“吃顿饭,哪里要那么多钱?”滑竿夫道:“浪个不要?两块多钱,一个帽儿头,那很是平常的事,这还说是不吃菜,若要是吃一碗蒸菜,那真不得了。现在的肉价要合五六块钱。”

二小姐道:“什么叫蒸菜?帽儿头又是什么东西?是北方窝窝头一路的玩意吗?”亚男在后面就插言笑道:“这是你们摩登太太字典上所没有的。他们出力气的人,都是在小饭铺子或饭摊子上吃饭,饭店里盛饭,用小碗由甑里舀到大碗里,先舀一小碗盛平大碗口,再舀半小碗,堆在上面,那饭由小碗的模型倒出来,在大碗上堆了一个塔形状,他们叫帽儿头。最好的帽儿头,当你吃的时候,饭会碰着鼻子尖。这样的饭,我们还吃不来呢。而卖力的,却最过瘾。这种饭店,不炒菜,只有米饭蒸的肥肉骨头肠子,统称着蒸菜,用五寸碟子装着,在笼屉里现成,随吃随有。但平常出力的人,多不吃蒸菜,照例吃帽儿头。饭店白饶你吃一小碟泡菜,不要钱,并可以送一碗蒸菜笼下的油水,这叫着汤,也有把猪血心肺熬上整大锅汤的,那可要另外算钱出卖。”

亚男的滑竿夫笑了,因道:“这位大小姐,啥子都晓得,你说我们苦不苦嘛?”二小姐在前面滑竿上笑道:“我们这位大小姐,当留心的事不留心,不当留心的事,你倒说的有头有尾。”滑竿夫道:“这样有好心,就好,将来会发财,老天爷是有眼睛的。”这话引得大家都笑了。但这么一来,开了滑竿夫一个诉苦的机会,只管说着个人的苦处,他们一肩抬了三小时,经过一个小馆子,便停在一家干净的茶饭馆门口。

一个滑竿夫向二小姐笑道:“太太,这是下江人开的,有点心有面,你吃上午吗?向你借几个钱,我们也到外面饭铺子里去吃个帽儿头。”他说话的时候,站在二小姐面前,微弯着腰,黄色的脸上,现出那不自然的笑容,汗珠像豌豆大,一颗一颗地由额角上顺着脸腮向下流。这虽是冬季,他敞了短衣的胸襟,热着兀自喘气。二小姐心里,早自疑惑着,他们卖力气的人,真不在乎,一肩可以抬这样远。这时见他这样,才知自己是猜错了,原来人家也是很吃力的,便掏出二十块钱交给那轿夫去吃饭,她们也就着这茶馆里吃些点心。滑竿夫回来抬滑竿的时候,是二小姐多问了他一句话:“你们吃了帽儿头么?”抬她的滑竿夫,便道:“哪里呦!我们一个喝两碗吹吹儿稀饭,吃两个麻花,这样就花十多块。”二小姐道:“什么叫吹吹儿?”滑竿夫笑道:“太太,你们坐飞机飞来飞去的人,哪里知道这样的东西呵?稀饭煮得像米汤一样,吹得呼噜呼噜响,这稀饭吃到肚子里去,出一身汗就没有了。”

西门太太笑道:“你怎么知道这位太太是飞来的呢?”滑竿夫道:“太太,这些日子我们也跟到各位外省人开了眼界,常常抬着飞机上飞来的人。前两天这位太太下汽车,是我们抬的,箱子上贴了香港印的洋纸单子,还有一张单子,上面印有一只飞机。这太太穿的皮鞋,就是香港来的,重庆要卖上千一双吧?”亚男笑道:“二姐,你看坐飞机的人,多么风头足,连轿夫都看得出来。”

抬她的轿夫便笑起来道:“那是当然,飞来的人,都是挣大钱用大钱的人,一看到就认得出来。有一天,我们抬一个坐飞机来的老太爷,由乡场上到张公馆,一个来回,就给我们五十块钱,我们道谢一下子,又赏了十块钱,来去还不到一点钟。”抬二小姐的轿夫便搭腔道:“有那些良心好的座客,可怜我们出力气人,道谢一下子,十块二十块,硬是随便拿出来。”又一个轿夫道:“他们由香港飞来的人,还有外国飞来的人,用一百块,只当我们花一百个钱。”抬西门太太的轿夫道:“遇到这样三位小姐太太,我们出力气的人,就走运了。”

二小姐听了,不由得暗笑,回转头来向亚男说了一句英语,那意思是说,他们这样恭维,回头要给他们多少钱呢?西门太太虽是博士之妻,读书的事,正好是和平凡的妇女一样,识字有限,更不用谈外国文。她听到二小姐说英语,正是不知道她讲得什么,不便问,可又不愿默尔,因笑道:“在香港的人,无异到了英国一样,住久了,总能学着很好的英语回来。”二小姐笑道:“我伯父就反对这件事,说为什么中国人在一处谈话,要说别国的话,可是在香港,若不会说广州话,又不会说英语,在社会上那是处处有吃亏的危险的。到重庆来的时候,我在飞机上就一路想着,到了内地,还是少说英语,免得人家说笑话,可是我尽管这样警戒着,一不留心,就把英语说了出来。”

西门太太道:“那也无所谓笑话,不过内地人不懂罢了。”二小姐笑道:“其实现在交通太便利了,教人随乡入乡,真有些来不及,几小时以前,还在外国式的香港,转眼就到了重庆,这比乡下坐轿子进城还要来得快些。初到重庆的那一晚上,我都恍恍惚惚地像在香港。”亚男笑道:“我们没坐过飞机的人,没领略过这滋味,只好让你夸嘴了。”

抬二小姐的轿夫忽然插嘴道:“坐飞机,没有坐滑竿这样安逸吧?”西门太太道:“你不要看飞机飞在半天里,人坐在飞机上,像睡在床上一样。”二小姐笑道:“真是所差有限。”轿夫却不肯输这口气,他道:“坐飞机有危险咯!在滑竿上睡着了,也没得危险,我们今天都是小小心心地抬。坐了我们的滑竿,别个抬的滑竿,你就不想坐。二天由乡下进城,太太,你还叫我们抬吗!我叫李老幺,你到乡场上停滑竿的地方吼一声就是了。”

亚男笑道:“我们真爱花钱,几块钱买一张公共汽车票不干,要花几十块钱坐滑竿。”轿夫道:“坐滑竿安逸得很!汽车好挤呦!你们这皮鞋值几百块一只,让人踩一脚,那不是去了多的吗?不要说抬一趟,得到几十块钱,我们抬半个月的滑竿,也不够买一只皮鞋的钱。我们苦人真是苦在十八层地狱里,你们天上飞来飞去的人,哪里晓得!说是五十块钱一趟,听听真不少,两个人分,一个得二十五元,今天吃一天的伙食,明天还有大半天,才拢得到场上,一个人剩到好多钱吗?二三十块钱,现在能做啥子?乘客要体谅我们苦人才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