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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84)

西门太太听了他的声音,自里面屋子迎到客室里来,望了他道:“你又是找你那些老同行摆龙门阵去了。你还有工夫去和人家研究小说。”博士且不答复她这话,在沙发椅子上坐下去,两脚伸着笑道:“太太,你有意思到香港去一趟吗?她觉得这话有点突然而来,问道:你不是说和人家研究‘四才子’吗?”博士笑道:“这和‘四才子’正是一件事,请坐请坐,我们好好地研究研究。”于是他让着太太和客人坐了,把今日陆先生所谈的话,重述了一遍。西门太太脸上的笑容,随了博士的谈话继续增长,博士说完,她将手连拍着椅靠道:“我决定去,我决定去。这几年在重庆,实在住得腻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博士笑道:“事情也不是那样简单,说去就走。”她道:“这还要办什么出境手续吗?既不用得你筹川资,还不用得你买飞机票。”博士道:“我们要走,第一,这个家我们也得安顿一下,这还是小事。第二,人家允许让百分之二十的吨位来让我们运货。我们总也要有个计划,运些什么东西进来。我们自不能同货车绕广州湾回来,假如我们后回来……”她摇摇头,拦着道;“一切用不着。由香港坐飞机回重庆,几个钟点的事,还怕追不上货车吗?家不用得安顿,一把锁就交代了。人家出钱,你买货,有什么不会?重庆需要什么,你就运什么进来,我就能和你计划。”亚英坐在旁边原没有插嘴的机会,只是静静地听下去,听到这里,他就不觉嗤的一声笑了。

西门太太望了他笑道:“你笑什么?我这些话不是实情吗?”西门德笑道:“人家笑你这颗心,已飞到香港去了。”她道:“在重庆的人,谁不愿意去香港?他姓区的也是人,他就愿意在重庆过苦日子逃警报,不愿意到世外桃源里去享福,那除非真是个蠢才。”亚英笑道:“师母,我的意思,博士没有猜着。不是那个说法。重庆的雾季,没有太阳,总是让人摸不着什么时候,颇是讨厌。现在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吧。”她“哦哟”了一声,站起来笑道:饭大概早就预备好了,我去叫他们开饭。老德你怎么也不提一声?博士看着亚英将两手互搓一阵,笑道:“人同此心,可以白逛一趟香港,还有个不兴奋的吗?兴奋也就忘了吃饭。假使现在黄小姐突然在我家出现,亚英他要记得吃饭,我就把复姓改成单姓。”亚英笑道;“这种起誓,不怎么有趣。若照博士的说法,应该说是我就成了‘第一才子’。”

西门夫妇听了这话不禁大笑,正有一句话要说,只听得楼下有女人的声音叫道:“在这里,在这里,你老人家放心吧。”这几句话自是突然,引得大家都走向到楼廊上,向下面看了来。

第35章 抬轿去

这个说话的女人,是亚英堂姐妹林太太区二小姐。后面跟着一位穿长袍子,扶着手杖的老人,却是他父亲。西门太太“哟”了一声道:“老太爷来了,这是稀客呀!”老太爷将头上的呢帽子取下来,和手杖一把抓住,另一只手却拿了手绢,不住的去擦抹头上的汗珠。亚英老远看到父亲还有些气喘喘的,必是过江来上这个坡子有些吃力。便奔下楼来,直跑到院子里来迎着父亲。笑问道:“你老人家什么时候进城来的?”老太爷老早地瞪了两只眼睛望着他,总有四五分钟之久,然后微微地摇撼着头道:“你这个孩子。哎,你这个孩子。”博士也迎下楼来了,笑道:“老太爷也没有雇乘轿子,上山来,请上楼休息休息吧。”老太爷和博士握了手,摇着头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仍断章取义的就只说了这七个字。博士自觉得他感慨良深,但不知这感慨由何而来了,并很恭敬地将客人引到楼上客室里来。老太爷坐下,只是打量屋子,笑着点头说:“这地方很好。”主人主妇忙着招待茶烟,用人们却在隔壁屋子里送上了饭菜。二小姐和老太爷虽是匆匆而来,但他们坐定了,倒并不作什么表示。西门太太却是忍不住,握了二小姐的手问道:“你们是找亚英来的吧?”她答道:“这事你自然明白的,我们是怕青年人太任性。现在他既在这里,那就不必再说什么了。”西门德听了这一篇话,那就知道他们是为着什么事的了。于是向老太爷点着头笑道:“好在是极熟的人,大概说一句遇茶喝茶,遇饭吃饭,是不嫌怠慢的,先请吃便饭吧。”老先生坐着喝了一杯茶,几自没有把爬上山坡的这口气和缓过来,因此也是默然的没说什么。主人一请,他就将手巾擦着汗,缓缓地站了起来,笑道:“饭倒是不想吃,请再给我一点开水。”

亚英这已料着父亲是追寻自己来了,但为什么这样焦急的追寻有点不明白。而老人家这样惊惶未定,透着受了很大的刺激,于是站在一边呆了,说不出话来。主人笑道:“不必喝茶,有很热的鸡汤。我看你老人家也是累了。”老太爷微微一笑,随同着主人入席吃饭。在饭桌上,西门太太就问着:“为什么老伯不坐轿子上来。”老太爷笑道:“我那一会子,也是心不在焉。急于要和博士伉俪晤面一谈,也就忘了坐轿子了。”她偏着头向二小姐道:“为什么这样急呢?”她笑答道:“说起来是一件笑话,事情过去了,也就不妨说出来。是青萍离开重庆的第二天,我曾写一封信给老伯。同时,这天报上登了一条新闻说有个西服男子投江自杀,原因大概是为了失恋。这两件事,本来不能混为一谈。可是就凭我们这位博古通今的老伯大人竟认为这个投江的西服男子就是他。”说着,将筷子尖向亚英点了几点。西门德笑道:“可能的,这在心理学上是极可能的。这种错觉在心理上受到新的刺激的人随时都可以发生的。”西门太太笑道:“这我就明白了。二先生作人还是要讲一点孝道,你看作父母的人,是怎样挂心他的儿女。”亚英只是微笑着吃饭,却没有说什么。西门德因笑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亚英和青萍订婚的那个时候,我们却撞着去吃了一顿,答应和他们作个见证人。到了现在,这个局面已是变得很坏。我们虽没有那个力量,可以让这个局面好转,可也不能让他们再坏。老太爷,你一见面,说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真让我受着很大的感动。我一定劝亚英去创造事业,把这个女子丢开,他也不是那样没出息的人,就为了女人抛弃他而自杀。我正有件事要和他商量,还没有说出来,老太爷就来了。实不相瞒,陆神洲现在有一件文化事业,委托我办,我要到香港一趟。在重庆许多不能结束的事,我都想委托他呢。”于是把要运西书到重庆来译的话说了一遍。

这件事自是搔着区老先生的痒处,连声称赞。二小姐也道:“我是神经过敏,怕香港有事,匆匆忙忙飞到重庆来。现在看到大家不断地向香港跑,我也想再去一趟。”西门太太吃得很高兴,夹着红烧鸡块送到嘴里去大嚼,眼睛可又望着端上桌来热气腾腾一碗萝卜丝鲜鱼汤。自西门德发了洋财回家,她神经虽然有些失常,而每顿饭菜肴总是很好的。今天得了博士要带她上香港去的消息,这顿饭更是吃得酣畅淋漓。这时她一口将嘴里的饭菜咽了下去,望着二小姐笑道:“去呀!最好我们能一路。我也不知道到香港去能遇到一些什么。你若是在那里,我就有个伴了。在重庆大轰炸之下,没有炸死,是白捡着的一条命,应该到香港去足足的玩上一阵。纵然香港有问题,反正捡来……”西门德皱了眉,望着她拦住了道:“得了得了,虽然我们是不讲迷信的,可是凭了你这个思想出发点去香港,那也怪扫兴的吧?”她笑道:“怎么怪扫兴,人要是想通了才肯尽情去找娱乐。”老太爷也曾听说自博士弄了一票钱回来,他太太颇有点神经失常。北方人形容穷人发财的话,“有点招架不住”。现在观察她的言行,果然如此。这就连带想着,博士若是带到香港去,那真说不定会产生什么不幸的事情。立时也没有说什么,很愿开导开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