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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83)

博士听了这话,就把办学校,办杂志,设什么研究会,提奖学金,各门都猜了一次,而主人翁依然说不是。西门德摇头笑道:“那我就猜不到了,也许陆先生有一个极切实极伟大的计划。”陆先生吸着烟笑道;“我这是个冷门宝,果然是人家猜不着的。我想自抗战以来,内地的西文书,已经很难得来,偶然由飞机飞进几本,得着的人,都把它当为奇货,认得外国字的人,自然已很难吸受西洋的新文化,不认得外国字的人,如今根本无译文可读。因之我想到香港去运一批西书进来,无论是科学的或文艺的,只要是新鲜书,都给它运了进来。我可以拿出一笔钱来,请几位中西文精通的朋友,分着部门轻重,全给它翻译出版。”西门德拍着手道:“妙极了,这实在是一场大功德。不过这件事,要费很大的人力物力,那功效还不是立刻表现出来的。”陆先生对于这句话,不但表示惋惜,好像还是感到搔着痒处,将手在茶几沿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道:“这话说得正对。这就是蠢才干的事了。世界上若没有这些蠢才,什么礼义廉耻,都不成了废话了吗?我是个蠢才,我也想起了你这个蠢才,我想托你到香港去一趟,把好书分批的搜罗了回来。”西门德沉吟道:“这件事我是极端愿意办。不过要译书不专定哪一门,有科学,有文化,有哲学,有一切不胜枚举的部门。一个人知识有限,哪里去选择许多西书?”主人看看客人的颜色倒不像是坚决的推诿,端起咖啡杯子骨都喝了一口,便道:“在香港的朋友,你还会少吗?你可以请他们去推荐。”西门德想了一想,笑道:“好的,假如我目前预定的两件事,可以推得开来,我就替陆先生去走一趟,请你给我三天的时间去考量。”

陆神洲吸着雪茄,脸上不住的发着微笑,然后将头点了两点笑道:“我虽是蠢才,但我常常蠢进来,却不蠢出去。我陆神洲是人家所谓资本家,在人家看来是钱多得发痒,要作一点文化事业来传名。可是博士并非资本家,我能教你赔下老本来和我干文化事业吗?”说着,身子向前凑了一凑,低声笑道:“我不能光请你作精神上的事业,我也要请你作点物质上的事业。我有三部到五部车子,可以直放广州湾,大概运十吨货进来,是没有问题的。但不管是五部车子或三部车子,我准备让出百分之二十的吨位出来,由你运货。你爱运什么就运什么,我不管。不过附带要声明一句,这条路上有点危险性,不如航运那样安全,假使运气不好,可能带进来的几车货,要损失一大部分的。”西门德笑着还没有来得及答复,陆先生又接着道:“这个用不着你介怀,我也替你想了。你在香港,可以支用我一笔外汇,把东西带到了重庆,把本钱卖出来了,你就归还我。万一出了危险,这损失是我的,与你无干。要不然,为了我的事,让你蚀了大本,那更是不成话了。”博士哈哈地笑道:“这简直是不花钱的买卖了。这样的生意,若还不做,那岂非头等傻瓜?”陆先生道:“那么,博士不再有什么考虑了?”西门德听了这句话,想起自己前五分钟的态度,便笑道:“考虑当然不能立刻就消除。但是陆先生给予这样优厚的条件,是什么人也不能无动于衷的。明天来不及,后天我亲自来答复。陆先生是不是还要我拟一个计划书?下次我来拜访就可以把这计划书奉呈。”

陆先生眯了眼睛,向他笑着道:“你不是说,还要考量三天吗?”西门德看他那样子,颇带有三分讥讽的意味,本来是自己态度转变得太快,却也难怪人家的嘲笑。但是这个姓陆的高兴时,挥霍起来真有几分傻劲。他忽然有这个译书的念头,决不是偶然,恐怕在政治地位发展上有什么企图,所许的那些条件,决不会假。这样想了,博士便笑道:“我实说了吧。陆先生给予我的条件太优厚了,予心动矣。所说的要考虑的两件事,叫我立刻下了决心把他牺牲。何况我们究竟是‘四才子’中的第三才子,多少有点蠢意。译书究是一件蠢事,颇合着蠢才的口味,不能不让人舍彼就此。那么,我为什么不一口就答应了呢?这里还有点下情,原来曾和太太有约,下次若去仰光,一定带了她同去,现在改为去香港,不知她的意思如何,所以必须问她一句。”陆先生且不答复他的话,伸出手来隔着茶几,紧紧地和他握了一握,笑道:“博士,你这些话十分痛快。我完全相信,假使太太愿意丢下仰光去香港的话,飞机票子一张,也由我代买,不成问题。倒不为了那几个钱,乃是我去代买票子,比你们买要容易得多。这又是个优厚的条件呀。”

西门德看他始终是高兴的样子,料着必是他说的“禄亦弗及”的情形下,有点禄已可及了。便笑道:“陆先生既然认为我是很痛快的了,我也无须多说,隔明日一天,后天上午我再来答复。”主人笑道:“那听便,好在这并不是一件过分争取时间的事。我今天早上无事,坐着摆摆吧。若要吃点心,家里还现成。”

西门德既是要答应去香港,自是要和主人多谈一阵,在主人的言语中,才晓得主人有作次长的希望,而且这个消息就是昨天晚上肯定了的。可是陆先生的次长资格,已获得有三年之久,几次有实现的机会,他都拒绝了。他以为不干则已,要干就是部长,这副字号的事情,抓不着权,发挥不了他的才情,他不屑于干。不想如此坚持了三年之久,不但没有丝毫进展的象征,而且和政治舞台竟是慢慢的疏远了。这样下去,那是很危险的,可能变为纯粹在野的人物。他既不便向人家表示,我现在愿意干次长了,人家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不知道他已软化,所以始终无法打破这个僵局。于是这无可解除的苦闷,只有一味地去发牢骚。到了最近期间,有人征问他可否出山,先试试副字号,他听了甚是高兴。但一来怕消息不十分准确,二来也未便立刻就表示转圜,只许有了机会再考虑。昨天晚上送来的消息就更好了,那是说这个副字号,不是无事可做的,将在他的本职之外,另兼一个独立的机关。若是陆先生不再考虑的话,一星期之内就可发表。他这就觉得于面子上既说得过去,和他的意味也十分相合,就答应不再考虑。这一高兴之下,对任何事情都有兴趣,甚至感到这一天的天气都特别好。

对于西门博士这个译书的约会,本是早有此意的,但原来还不失发牢骚的意味,要另作点事,向知识分子取一条联络的路线,以壮壮在野者的身份。现在倒变成了一种业余的举动。凡人业余所干的事,往往是比正当工作还干得有趣的,如学生打球,公私团体职员玩票,就是一个证明。西门德和他谈上两小时话,并未向他作什么刺探消息的企图,主人却是情不自禁地把这个消息陆续的泄漏了。博士知道了他这种情景,用心理学家合理的推测,料定他所许的条件,一点也不会假,这日上午,就带了十分的兴致过江。回家去,亚英还是在这里等着,一见他把穿西服的胸脯挺起,满脸都是红光,这就知道消息甚好。站起身来相迎,仅仅是作了一个开口的样子,博士将手杖放下,左手揭了帽,右手搔着头发,笑道:“很有趣,很有趣。今天我听到一篇‘四才子’的妙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