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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35)

她说完这一篇话,眼圈儿一红,右手托着脸腮,左手夹了一支纸烟放在嘴角上,只管吸着。亚英听了这话,眼圈儿虽不曾红,可是两行眼泪,却要由眼眶里挤出来,口里恨不得喊出来:“我愿拯救你,我愿来作你一个共肝胆的青年!”但又觉得和她初次共话,交情浅得很,怎能说出这句话来呢?于是默然地望着,情不自已的再去取了一支烟抽。

第26章 伥

亚英在这样兴奋之下,他脸上的颜色,已经告诉了青萍一切。她默然地吸完了那一支纸烟,将指头在烟缸里掐熄了纸烟头,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个希望是不容易完成的。有人给予我一种同情,我就十分满意了,我看你是个奋斗着的现代青年,对我一定是同情的。”

亚英见她亮晶晶的眼睛,射着自己,料着她是不会怪自己说话冒昧的,因道:“我们是初交,有些话我还不配说。不过我向来是喜欢打抱不平的,假如我对于一件事认为是当作的,我就不问自己力量如何,毅然去作。黄小姐虽然精神受着痛苦,自不是发生带时间性的什么问题。你不妨稍等一等,让我们更熟识了,你有什么事叫我去作,我要是不尽力……”说到这里,他端起桌上那杯柠檬茶来,骨都一声,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那只空玻璃杯子,将手盖在上面,还作势按了一按,作一个下了决心的样子。

青萍抿嘴微笑着,向他点了几点头道:“好的,你的态度很是正当。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为止,最是恰当,将来我们再熟一点,我可以把我的计划告诉你。总算我的眼力不差,没有看错了人。也就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知道我急于要和你作一个朋友和送一张相片给你,那并不是不可理解的冒失举动,你在重庆还有几天耽搁吗?”

亚英道:“还很有几天,假使你有事需要我代办,我多住几天,那也无所谓。我现在是个自由小商人,没有什么时间空间限制我。”她摇摇头微笑道:“那也不尽然吧。”他将两手环抱在怀里,把胸脯伏在手臂上,向她深深地点了个头道:“真的,我决不说谎。”她笑道:“像你这样说法,可以为我多勾留些时,不是受了我的限制了吗?”亚英道:“这是我自愿的,你并没有限制我。”她笑着想说什么,可是她看了他一眼,又把话忍回去了。手上端着玻璃杯子要喝一杯茶,看到杯子是空的,又放下了。亚英道:“你还要喝点什么?”她看了看手表,摇着头道:“不必了,今天我们谈得很痛快,我本当约你去吃一顿小馆子,只是我还有一点要紧的事。你那旅馆我知道,明天我若有时间,写张字条来约你吧。”亚英道:“什么时候呢?我在旅馆里等着你。”青萍笑道:“不用等。我若约你,一定会提前几小时通知你的。”她说着,就站起身来取挂钩上的大衣。

亚英以为她把话说得这样热烈,总要畅谈一阵,不想她就在这个热闹的节骨眼上要走,只好掏出钱来会了东。她穿起了大衣,一路走出咖啡馆来,伸手和他握了,低声笑道:“你不应当把我当一个平常的女朋友看,觉得花钱是男朋友义不容辞的事。老实告诉你,我比你有钱得多,我要敲竹杠也不敲你的。”亚英听了这话,本够难为情的,但她握着自己的手,始终不放,这样让自己失去了一切对外来的反应,只有含笑站着。她摇撼了两下手,才转身去了。可是只走了两步,她又立刻回转身来,向他对立着站了问道:“今天你见不见到林太太?”亚英道:“我想请他夫妇吃顿川菜,可是……”她并不要知道二小姐吃不吃川菜,立刻拦着笑道:“我并不问他们的行动,你看到她,你不要说和我见过面,懂吗?”说完她瞟了一眼微笑着。亚英笑着点头说“知道了”。然后她笑着去了。

亚英站在马路边,看了她走去,却呆呆的出了一会神。觉得她刚才在咖啡馆座上说的话,实在够人兴奋的。看那样子,她分明是对自己表示有很大的希望,可是突然的把话止住,好像大人故意给小孩子一块糖吃,等着他把糖放在舌头上,却又把糖夺回去了。她是和自己开玩笑吗?不是不是!她临别,不是还给了一个很有意的暗示吗?正如此想着,两部人力车子在面前经过,有人连叫着亚英。抬头看时,正是林宏业夫妻坐了车子经过。二小姐叫车停了对亚英道:“你站在这里等人吗?老远就看到你了。”亚英道:“谁也不等,我没事闲着在街上逛逛。”二小姐笑道:“不能吧!你忘了你是站在咖啡馆的门口吗?”林宏业笑道:“我们又理他等谁呢!我们现在去吃饭,你可能来的话,请到珠江酒家。我们可以等你半小时。”亚英道:“等什么?我这就和你们同去。”二小姐道:“我们在街那边,看到青萍过去的。你的成绩,总算不错。”亚英这就没说什么,跟着他们到珠江酒家。

一进门,茶房就把他们引到楼上的单间雅座,茶房送来三只细瓷盖碗茶,又是一听三五牌纸烟。亚英原坐在沙发上,“呀”了一声,挺起身来。二小姐笑道:“你是看到三五牌的香烟,有些惊讶吧。”说着她就在听子里面取出一支,送到他手上,笑道:“你过过瘾吧,这是不用花钱买的。”亚英擦着火柴,点了烟吸着,道:“那么这又是店里经理先生请客?”宏业道:“是我由香港带来的,把烟交给这里经理替我收着。我来请客,他就给拿出来。他是看到我来了,就以为是请客。”亚英摇摇头笑道:“你瞧,你这一份排场!”这句赞叹还不曾说完,一个穿青呢学生服的人走进来。他是介乎茶房经理之间的店员,也是大馆子里的排场,他手上拿了一张横开的纸单子,弯着腰送到林宏业面前。林宏业接过单子去看了,笑着向那人操着广州话说道:“我们只有三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些个菜?鱼是可以要的,虫草炖鸡可以,墨鱼……”亚英也懂得一点广东话,便摇手道:“你们在香港的那种吃法,在重庆实在不能实行,我们既是吃便饭,炒两个菜,来一碗原盅汤就很好。”林宏业道:“说不定还有一个客人来,我不浪费,可也不能太省。”于是点了六七样菜,吩咐那店员去作。不一会,菜端来了,第二道就是一盘鱼,长可一尺。

亚英想着现在的确也是商人世界,随便吃顿便饭,还是这样的做作。他架着腿坐着不住地微笑。二小姐以为他是心里在惦记着青萍,却也不曾问他。一会子工夫菜端上了桌,果然是陈列了三副杯筷,坐下来吃时,第一样是一盘腊味拼盘,亚英还没有什么奇异。第二盘是只椭圆形的大瓷盘子,里面放了一只长可一尺的整鱼。宏业举起筷子来,将筷子尖连连向盘子里点着。

亚英道:“二姐应该知道,在重庆吃这样一条大鱼,比在广州吃一只烤猪还要贵。”二小姐道:“这个我明白,这是我想吃鱼,不关宏业的浪费。说也奇怪,无论在香港,在上海,什么鱼都可以吃得到,可是什么鱼也不想吃,一到了四川,鱼就越吃越有味,越吃越想吃,这与其说是嗜好,不如说是心理作用了。”亚英道:“与其说是心理作用,又莫如说是法币多得作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