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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34)

亚英一面脱大衣,一面向她打量。两人同坐下时,她将那小茶匙,舀了一点茶,送到嘴里呷着,忽然低头一笑,向他瞟了一眼道:“你尽管看我干什么?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亚英总觉这位黄小姐的态度是极其开展的,忽然她说出这句难为情的话来,倒叫自己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回答,只好嘻嘻地望着她笑。青萍连连呷了几茶匙甜茶,笑道:“我问你的话,你为什么不答复呢?”亚英道:“这是用不着答复的,你应该知道。而且我直率地说了出来,也怕是过于孟浪。”青萍将两手臂环起来伏在桌上,然后把胸脯俯靠了手臂,很像注意的望了他,问道:“有什么孟浪呢?你只管说,不要紧,我相信你不会疑心到我的人格上去。”亚英道:“那何至于,我是觉得你太美了,越看越想看。”青萍嗤的一声笑了,因道:“就是这样一句话,你有什么怕说的呢!现在是什么年头,你当面恭维女人长得漂亮,人家有个不愿意的吗?我那张照片,收到了没有?”亚英点头道:“收到了,谢谢。”青萍将面前的玻璃杯子,推到一边,身子更向前俯就了一点,向他低声微笑道:“你觉得我送你一张相片,过于突然一点吧?”亚英笑道:“我真有点受宠若惊呢。”青萍又嗤的一声笑着道:“你大概还很少走到男女的交际场上,这算什么,见一次面的人,我也可以送一张相片给他。”说完,她又摇摇头道:“当然,送相片的动机,也不一样,一见面我就送他一张相片,那完全是一种应酬,哪有什么意思?而且这种事情究竟很少。我送你的相片,当然不是属于这种应酬的。”亚英笑道:“这一点,我十分明白,所以我说受宠若惊了。”

青萍说到这紧要关头,又不把话向下说了,将玻璃杯子移过来,慢慢地喝着柠檬茶。约莫有五分钟之久,才笑道:“林太太把那相片交给你的时候,她说了些什么?”亚英道:“她没说什么。”她摇摇头笑道:“那不能够。我这个举动,无论什么人看来,那都是很奇怪的。难道她能认为是当然,一个字都不交代?你看我为人多么爽快,有话就说,你何必隐瞒着。”亚英笑道:“纵然有什么话,不过开玩笑罢了。那我对于新交的友人,怎好说出来?”青萍点点头道:“这倒是实在的,林太太是个崭新的女性,对于女界结交的看法,也不能洗除旧眼光,无论一个男子,或一个女子,只要交上了异性的朋友,就以为有着恋爱关系,那实在把恋爱看得太滥了。也唯其大家有这样的看法,闹得大家不敢交异性朋友了。我为人个性很强,我就偏不受这种拘束。你觉得我有点反常吗?”亚英笑道:“哦!不!我简直没有这个念头。”青萍笑了一笑,又呷了两匙茶,因道:“我们暂且丢下这个问题不谈,我们谈点别的吧。我来问你,你这回进城有什么重要的事?亚英倒没想到她话锋一转,转到了这句话上,很不容易猜到,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踌躇了一下道:”最大的原因,是回家看看。听到林宏业要来,想会面谈谈,也是原因之一。”青萍摇摇头道:“上句话是的,下句话不确。我知道你根本没有料到林宏业会在这个日子到重庆来。你是不是想到重庆来兜揽什么生意呢?你和我实说,也许我还能帮你一点忙?你或者不信我这话。你要知道,如今商业狂的大后方社会,太太小姐们谈生意经也是很平常的。”亚英笑道:“当然黄小姐很认识一些金融家和企业家,不说自己谈生意经,就是在一旁听的也不少。”

青萍道:“对的,大概什么东西快要涨价,什么东西快有货到,我比平常的人要灵通些。三斗坪、津市、张渚、界首,这些极小的内地码头,我都知道有些什么情形。至于通海口子的地方,那更不用说了,你说吧,你有意哪一条路的商业?”亚英笑道:“我不能瞒你,你知道我,我是一个外表漂亮些的小贩子,我哪有那样远大的企图?我只是想在这山城里找点办法。”青萍道:“那更简单了,这两天纸烟、匹头、纸张、西药是很热闹的,有人在囤积了。就是人家所不大注意的货物,你假如说得出名字来,我都有法子和你找得到出路。”亚英见她说得十分简单,对她这话多少有点怀疑,因道:“那好极了,我将来要多多地请教,但是我现在还不忙着游击,有两个朋友约我筹备一家分号,不知道能否成功,假如有希望的话,那我也有我自己一个小摊子……。”

青萍不等他说完,就抢着笑道:“你是说以后就有个约会谈话的地方,而且可以随便的打电话。”说着她飘了一眼,又笑道:“你觉得我这个人交朋友,太容易熟了。”亚英在身上掏出纸烟盒子,取一支纸烟吸了。她笑着伸了一伸手,亚英看她那五个指头,细嫩雪白,陪衬着一只红润的手心。心里就这样想着,黄小姐可以说全身上下,小至一根眉毛,没有不具备着美术条件的。青萍看他将一支烟,只管在桌上顿着,眼光射在自己的手心上,便在桌子下伸过一只皮鞋尖来,轻轻地踢了他两下,他才回过头来向她望着。她笑道:“你又是什么事出神了?我请你给我一支烟抽呢。”亚英将手上的一只烟盒子举了一举,笑道:“这样蹩脚的烟,你也吸吗?”黄小姐道:“你不要看我是一位豪华小姐。我把旗袍一脱,一样的可以洗衣服煮饭。一个人生在天地间,真像我这样昏天黑地过下去,无非是人类的寄生虫。物质上再过得舒服,精神上是痛苦的。我说这话你会不相信,其实全社会上的人,也都不会相信,觉得一个人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一切都是好的,为什么精神上还会感到痛苦?可是你应当想想,这一些好的,我是怎样得来的?为了这一切,我要向那极讨厌的人陪着笑脸,要向那极痛恨着的人摇尾乞怜,简直地说把自己变成一条小猫小狗,去受人家的玩弄。我每每深更半夜,一个人睡在枕上想,想到在人家面前那样无聊与无耻,我会哭到天亮,把枕头都哭湿了半边。可是到了次日早上,我遇到那极讨厌着的人、极痛恨着的人,我还是摇尾乞怜。你觉得一个人陷在这种境遇里,不是很痛苦的吗?”她红着脸一面说话,一面从亚英手上把纸烟盒子拿过去。亚英不想她这样一个豪华场中的女子,竞有这样的见解,听过之后,好像有一股热气,触动了自己的心,而脸色也变动了好几回,不免瞪了两只眼只管向她望着。直等她的话一口气说完,不免将两只手在怀里重重地敲了两下道:“我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见解,说得这样沉痛!我……我……我简直没法子说你怎样好,又没法怎样说你不好。”

青萍在桌上烟碟的火柴盒夹上,取出一根火柴,连续地在火柴盒上划着。把火柴擦着了,慢慢送到嘴边纸烟头上,将烟点上,吸了一口烟,将烟喷出来,这烟像一股散丝似的,直喷到亚英面上来。她笑着“唉”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是一个傻子呢?师友们在当面叫我一声黄小姐,相当的敷衍,可是背转身去,就把我骂得不堪了。可是这骂也是应当的。本来我所作的事也该骂。我并不是一个没有知识的女子,为了一点享受,出卖我的几分姿色,出卖我的青春,未免太不值得。然而我已经走错了路,我要突然地走回来,我是丧失了家庭的人,也没有一个知己朋友,救救我这个迷途的羔羊,我把精神寄托在哪里?我需要一个能共肝胆的青年来拯救我,让我把精神有所寄托。然后遗忘了那一切物质享受,挽救出我清洁的灵魂。可是我遇到的人,钱也有钱,势也有势,但都要玩弄我而不能拯救我。人海茫茫,我去找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