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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11)

第二部分背了债应酬亲戚

"姑奶奶跟姑爷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说。

"他!"像吐了口唾沫。

"姑爷住在楼下?"炳发说。

"可不是,这两天送信也难,"他老婆说。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要银娣自己对他说。

银娣不开口。他向来忌讳提钱。他是护短,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逼急了还不是打官话,说送什么都一样,不过是点意思。

"姑爷可能想法子在账房里支?"她嫂子听惯了三爷在账房支钱的事。

"不行呃,"她皱着眉,"他从来没有过,还不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是有这话,'瞒上不瞒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嗫嚅着陪笑说。

"谁也瞒不了。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这下子有的说了。"

"姑奶奶向来要强,"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释。

"礼不全,也许不要紧,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炳发说。

"老太太是不会说什么,别人还得了?"

"也是──。头胎,又是男孩子,"她嫂子说。

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去跟老太太说,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今天宠这个,明天又抬举那个,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为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老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见︰"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己人。"然后给她一笔钱,不会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价──姚家替她办的嫁妆就是那样,不过换了他们自己去买,就又有的说了,等买了来东西粗糙,又不齐全,正好怪他们不会买东西,不懂规矩。

"还是问姑爷,"她嫂子说。"都是姑奶奶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她说。背了债应酬亲戚的又不是他们第一个。将来他们这些儿子一个个的前程都在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愿意说,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许愿,但是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趁热打铁,她这时候刚生了儿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劲硬挺过去,处处要人家特别担待,谁拿你们当正经亲戚?她恨他们不争气,眼光小,只会来逼她。

奶妈吃了饭进来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佣人进进出出。

"我走了,"他说。

迸了这半天,还是丢给她不管了。

"拿我的头面去当,"她望着空中说。"这时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

她嫂子苦着脸望着她半天。"……姑奶奶满月那天不要戴?"

"就说不舒服,起不来。"

他们显然不愿意。什么不能当,偏拣一个不久就非还她不可的。

"头面至少平时用不着。戒指几天不戴老太太就要问。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着,不过太累赘,怎么拿出去?"

"这要赎不回来怎么办?"她嫂子终于说。

"怎么办,我上吊就是了,这日子也过够了,"她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姑奶奶快不要这样。"

"你们晓得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们真不管了。"她更呜咽起来。

"姑奶奶,给人听见了。"

"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他说。"我们有什么好处?"

"噢,你现在懊悔了。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

"走了再也不要来了。情愿你不来。"一见面更提起她的心事来,他到底是她哥哥,就只有这一个亲人。

"谁再来不是人。嫌我丢脸,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他老婆连忙说,"你这是什么话?过年过节不来,不叫姑奶奶为难?"

"有什么为难?"她说。"就说我家里都死光了。"

"你不用咒人,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嗳呀,你要走快走,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银娣拿出首饰箱来,把头面包起来,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屉。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来了。再过了两天,礼送来了,先拿到楼上外间,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三奶奶第一个看见,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估有几两重,又批评翡翠锁片颜色太淡,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

"还是苏绣呢。"

"其实苏绣的针脚板,湘绣的花比较活。"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篮盒拿出拿进,谁晓得装着什么出去?"

"嗳,我也看见。来来去去,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让老太太趁热吃。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都听见了,回去告诉银娣姑嫂,又把银娣气个半死。

满月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她告诉老李。"就照鲍家孙少奶奶那样。就在这儿做,你不跟她说话,不会吵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

"我知道。这一向人杂。"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子,珠花衬着棉花,用一条绸手帕包着,放在子上。她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整,倒吓了一跳,他打呵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

第二部分银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寻短见

"三爷不睡了?"老李诧异地问。

"吵死了,还睡得着?"

"我去打洗脸水。"粗做的连忙拿着脸盆去了,唯恐他气出在她身上。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带系紧些,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快点,我吃早饭,吃了出去。"

"三爷吃什么?"

"你去看有什么。快点。"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盆,忽然听见找阿福。

"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厨房里人说。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

"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粗做的在灶前等脸水,向她说。

"嗳,这样等不及。"她只咕噜了一声,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

"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她忍不住说,然后忽然想起来,三爷要是走了,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铺着小红子,子上什么也没有。她心里卜咚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了,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