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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10)

客都走了。

"阿福呢?我出去,"他说。

拍拍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

"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也快些。"

"快──?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是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每一个月开什么花,做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

第二部分吃素的人不进血房

因为是头胎,老太太请她嫂子来住着,帮着照应。生下来是个男孩子,银娣自进了他家门,从来没有这样喜欢。是她嫂子说的,"姑奶奶的肚子争气。"

老太太也高兴,她到现在才称得上全福,连个残废儿子也有了后代根。吃素的人不进血房,虽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门口发号施令,一边一个大丫头托着她肘弯,更显得她矮小。

"快关窗子,那边的开条缝。今天东风,这房子朝东北。这时候着了凉,将来年纪大点就觉得了。想吃什么,叫厨房里做。就是不能吃鸭子,产后吃鸭子,将来头抖,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

她向炳发老婆道谢。"只好舅奶奶费心,再多住些时,至少等满了月。不放心家里,叫人回去看看。住在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什么叫人去跟他们要。"

孩子抱到门口给她看,用大红绸子打著『蜡烛包",绑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亲,有哮喘病,有人出主意给他喷,也照他父亲一样用鸦片治,老太太听见说,也装不知道。

二爷搬到楼下去住,银娣顿时眼前开阔了许多。她喜欢一样样东西都给炳发老婆看。一张红大木床是结亲的时候买的,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红木框子,配玻璃,的四季花卉。里床装着十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矮橱,一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搬演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白铜环,使她想起药店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顶用金炼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茉莉花,褥子却是极平常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麻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繐子。

"真可以几天不下床,"她嫂子说。

他可不是不下床,这是他的雕花囚笼,他的世界。她到现在才发现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帐子,特别感到安全,唧唧哝哝谈到半夜,吃抽屉里的糕饼糖果,像两个小孩子。她再也没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好,有时候诉苦诉得流眼泪。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让"秽血"流干净。整疋的白布绑紧在身上,热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种愉快的无名氏的感觉,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坐月子的女人。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的铃声,马蹄得得声,一个男人高朗的喉咙唱着,"买……汰衣裳板!"一只拨啷鼓懒洋洋摇着,"得轮敦敦。得轮敦敦。"推着玻璃柜小车卖胭脂花粉、头绳、丝线,曲的粗丝线像发光的卷发,编成湖色松辫子。"得轮敦敦──"用拨啷鼓召集女顾客,把女人当小孩。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不来。满月礼已经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再拿到这里来,梳妆台上搁不下,摆了一桌子。金锁、银锁、翡翠锁片,都是要把孩子锁在人世上。炳发老婆有点心,值钱的东西到处摊着。

"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后这样叫奶妈。

"她不要紧,"银娣马上护着她。"刚从乡下出来,都吓死了,别人还没来得及教坏她。"

奶妈新来,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银娣就喜欢她一个新鲜。她奶又多,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补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这是舅舅的?"有人指着一盘衣服问。

"不是。还没来呢,"三奶奶只低声咕哝了一声,眼睛望到别处去,仿佛有点窘。

她们走了,银娣不能不着急起来。"还不来,"她轻声对她嫂子说。

"明天再不来,我再回去一趟。"

"你听见这些人说。"

"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

"嗳,有些来了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不要说养儿子了。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饷子。"

三奶奶没有孩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炳发倒来了。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这次是例外,佣人领他到银娣房里。

"舅老爷带来的,"郑妈在他背后拎着一只提篮盒。

"嗳呀,干什么?哥哥真是,还又费事,"银娣坐在床上说。

他老婆揭开一看,上屉是荷叶包肉,下面一大砂锅全鸡炖火腿。

"老郑,拿点给奶妈吃,"银娣说。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摇着一把黑纸扇。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家里都好?"他老婆等女佣走了才问。"满月礼呢?我们都急死了。"

"所以我着急。没办法,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

都是低声说话,坐得又远,都向前伛偻着,怕听不见,连扇子也不摇了。每句中间隔着一段沉默。

"嫂嫂知道我没钱,"银娣说。"现在她自己看见了。"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只看见他们这里过得多享福,谁相信她一个月才拿几块钱月费钱?

"姑奶奶手里没钱,"炳发老婆说。

"我到处想办法。都去过了。"

"王家里不肯?"夫妻俩对瞅着,一问一答都只咕哝一声。

摇摇头一霎眼。"昨天去找冯金大。"

"谁?"

"还是小无锡的来头。"

她哥哥的难处不用说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听他们说姚家怎样了不起,讲起来外面谁不知道,难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会借不到钱?她哥哥虽然是老实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长的,这些年也混过来了。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了,看准了她非要这笔礼不行,要她自己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