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举在前面走着很快,一直下了山口,才停住脚。燕西落在后面,还在想心事,约离着有半里地。燕西到了山口时,凤举到路旁小茶棚子里找汽车夫去了。燕西站在大路上,四处张望,见山涧外边,一条人行道上,有两匹驴子跑了过去。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短衣老头子,手上拿着草帽子,正是韩观久。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女子,穿了蓝竹布长衣,撑了一柄黑布伞,斜搁在肩上,看那身材,好像是清秋。他情不自禁地哎呀了一声,就跑了几步,追上前去。正在这时,凤举把汽车夫已找着了,在后面大叫燕西。当他大叫的时候,那驴子停了一停,驴背上的女子却回头看了看。然而那时间极短,燕西还不曾看清楚她的面目,她已掉过脸去,催着驴子走了。凤举由后面追来,问道:“你看些什么?”燕西道:“刚才有个女人骑驴子过去,好像清秋。”凤举道:“她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你错认了。”燕西道:“可是后面那个老头子是韩观久,我可认得清清楚楚。韩观久有门亲戚,听说住在碧云寺附近,他们很有到这地方来的可能。”凤举道:“既然如此,刚才你为什么不叫她一声呢?”燕西道:“我也是愣住了。”凤举道:“他们是往哪方走?”燕西道:“他们顺着大路向东去,大概是进城去。”凤举道:“不管她进城不进城,只要是在大路上,差个十里八里,我们也可以把汽车追上去,这是很容易解决的问题。”说着,拉了燕西跑上汽车,催着车夫快开。汽车一路走来,虽然追上几个骑毛驴的,并不是一男一女。追到了海淀附近,远远看到两匹驴子,其中有个骑驴子的正是撑着一柄黑布伞。燕西指着道:“那就是的了,那就是的了。”不到一分钟,汽车喇叭呜呜几声响,追到驴子跟前,将车子停住了。那两个骑驴子的,见汽车忽然停住,倒吓了一跳,各按住了驴子,向车上呆看。这时看那撑伞的,是位带连鬓胡子的老道。那个没撑伞的,是个秃子。二人灰尘扑面,又染着黄汗,形象很是难看。燕西大失所望,凤举禁不住要笑起来,催汽车夫开车。燕西心中,本是怦怦乱跳,车子开了,定了定神,向凤举道:“这话回家去,不必说,说出来,人家又拿去当笑话,以为我对于清秋,还是梦寐思之呢。”凤举道:“你就对于她梦寐思之,这也不算过呀,这有什么可笑的?”燕西道:“那不管他,反正我不愿提这事就完了。”凤举道:“你不愿提就不愿提吧,这也不关我的事。”燕西坐在车子上,就都不说什么。
到家而后,家中人自不免包围着,询问山上的情形,忙着报告一番,也不暇再惦念到清秋身上去。过了两天之后,还是凤举把这话说出来,敏之、润之都抱怨燕西,说是不管那女子是不是清秋,反正那个老头子你认清楚了是韩观久,为什么不叫唤一声?何况大哥叫着燕西,她又回头来看,分明是清秋了。这可见你对她是一点情也没有。燕西对于她们这种批评,实在无法否认,自己也就不去否认,人家说得最厉害的时候,自己只是微笑而已。倒是道之多情,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派了好几个人到碧云寺一带去查访。然而燕西也不知道韩观久有什么亲戚在那里,那亲戚姓什么,也是不知道。查访了两天,并无踪影,对于这事,也只索性罢了。
光阴是很快,转眼又是已凉天气未寒时,敏之、润之的行李,都已预备妥当。敏之的意思,现在大家并不是那样高兴,最好是免除亲戚朋友那番送别的应酬,关于行期一层,事前守着秘密。又怕燕西好事,会说出来,再三叮嘱不要说,燕西现在是靠姐姐携带了,自然也就不敢违拗。到了行期前三天,道之四姊妹,送着二姨太到西山去,大家又团聚了一晚。到了次日,直待夕阳西下,四姊妹才告辞进城。金太太和二太太见这四个花枝儿似的姑娘齐齐地走着,很是动人怜爱。然而下山之后,马上天涯海角,就各自分飞,看到也就不免心里难受。于是两个母亲,紧随在她们后面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不觉直走到最下一层的草场上来。道之立住脚道:“我们要坐轿子了,你进去吧。”金太太道:“你们走你们的,我在这里,看看夕阳晚景。”敏之、润之也就回转身来,向二位老人家呆立着。二姨太道:“五小姐,你定着什么时候结婚,务必写封信告诉我。一路之上,要不断地写信来。”金太太道:“你也太儿女情长了。你在城里,大概说了不少离别的话,上得山来,又谈了一天一宿,这种话,也不知道谈过多少回,临走你还得叮嘱一遍。”二姨太道:“你有什么不知道?我就是这样心软。”说着,用手绢去擦眼睛。敏之深怕惹着金太太伤心,便道:“咱们快上轿子吧,回头会赶不上进城的。”说着,向三姊妹丢了一个眼色。于是大家向二位老人说声走了,走出别墅的大门,各乘轿子下山。
金太太忙走到山崖上那个草亭子里,手扶了亭柱,向山路上一行人望着。二姨太走过去,陪着她望。直等人看不见了,金太太就看山下平原的晚景。这太阳落到山后去,在山之阳,已先阴黑,可是平原上,山阴所盖不到的地方,依然有太阳晒着。平原之中,有两行疏落的杨柳,夹着一条人行大道,正是进城去的马路。看看北京城,在夕阳烟里笼罩着,雾沉沉的,一圈圈黑影子。北海的塔,正阳门的城楼,在一圈黑影中,透出两个黑尖。金太太回头对二姨太道:“你看,那乌烟瘴气的一圈黑影子,就是北京城,我们在那里混了几十年了。现时在山上看起来,那里和书上说的在蚂蚁国招驸马,有什么分别?哎!人生真是一场梦。”二姨太用手一指道:“你看,那不是她们的汽车?”金太太顺着她手指的所在看时,只见人行大道上,黄尘滚滚,果然有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而去。到了远处,便只看到一道黄尘,看不到车子了。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还正在那里做梦呢。”于是她在亭子里木栏杆上坐着,只管向那烟雾平原,静静地呆望。她不做声,二姨太也不敢做声。二人静静地在草亭子里坐着,那晚风吹得草瑟瑟作响,声声入耳。那平原上的太阳,也慢慢暗淡下去,渐渐暗到看不见人家树木。陈二姐手上拿了两件夹斗篷,走到亭子边来,向金太太道:“老太太,到屋子里去休息休息吧。”说着,将两件斗篷递了过去。金太太手上接过斗篷,并不向身上披着,搭在手胳膊上,依然站在亭子边。陈二姐站在身边,不敢催,又不敢就走,也是待在那里陪着。二姨太先是陪了金太太看看景致,现时景致全看不到了,站在那里,实在是站不出一点趣味来,便道:“果然我身上觉得也有些凉,我们可以进去了吧?”金太太虽然是不曾答应出来,觉得也不必太违反了她们的意思,于是默然着掉转身来,先在两人头里走。到了最后一通堂屋里,自掀帘子进去。那佛案上点了白锡清油灯,灯草由油碟子里,伸出菜豆大的火焰,屋子里昏沉沉的。在那边垂着纱幔的屋子里,倒是点着四支白蜡,在这边看到那边幔子里,反是清楚得多。二姨太昨天上山,住在前进,大家拥在一处谈话,还不感到什么寂寞。今天晚上,直走到后进来,见这样青隐隐的灯光,加上檀香炉里檀香烧着细细的火,屋子里停留着那股香味,如在庙里一般。因笑道:“这里什么也有,就是差了一面铜磬和一个木鱼,要不然,猛然走到这里来,会疑心是古庙里的观音堂。”金太太道:“真要是观音堂,那算我们修到了家。我觉得我还是尘心未断,不能说走就走。”说着话,她就坐到桌子下面那叠蒲团上去。陈二姐看到,赶快就走过来,将二太太的袖子一拉。二太太料着有故,看了陈二姐向门外走,也就跟了出去。到了前进屋子里,陈二姐低声和她道:“人家这是要作功课了,你可别在那里打搅。”二姨太道:“哟!太太还念书呀?”陈二姐道:“不是念书,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太太有三起在蒲团上打坐,打坐的时候,口里念着《心经》。《心经》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老是听了太太念着摩诃摩诃,多利多利。这就叫功课,是太太自己说的。她作功课的时候,吩咐我们别进去,所以我告诉你。”二姨太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向她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有事你就去做你的事,我不到上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