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起来,佩芳又是先起,凤举首先一句,便问账查得怎样了。佩芳笑道:“账虽是我查出来,大炮可要你去放。并不是我怕事,把这种责任交给你。你要知道,这是显手段的事,你显了这个手段,人家都佩服你有才具,也许将来能得着一些利益。”凤举道:“你说得这样的好听,但是我还不知道这账弊病在哪里,我就这样去放一个空炮吗?”佩芳在身上掏出了钥匙,将抽屉打开了,然后在抽屉里,拿出一张单子,交给凤举道:“这就是我一夜工夫的成绩,你先仔细看上一看,等自己胸中有了把握,然后再到前面对账房们说去,我包你说一样,他们要惊异一下子呢。”凤举拿着那单子一看,只见第一项,便是三千一百一十五元的巨款。这笔账并不是在那四页假账里面写着的,乃是假账上有一笔补付古董店的数目,三千一百一十五元。由这欠数,去追查原数,是前二月付的款子。凤举看了,先还不懂。佩芳道:“我解释你听吧。父亲在日,常收些古董送人,这是事实。然而有时候他付支票,有时候付现款,却没有记过账。这笔总账上,写了有该店三千二百元收据一张,正是这收据露出了马脚。卖东西的人,交货得钱,这就完了,还另外写个什么收据?显系父亲先付古董钱若干成,免得古董为人所得。一时古董或有收拾之处,古董店不及交来,所以先写了一张收条。不知如何,这收条未曾收回,落在他们手里。恰好那个日子,账房付了八十五元,买了一件小古董。现在他们以为死无对证,就添上三千一百一十五元,凑成那收据的数目。”凤举道:“这收条大概不至于伪造,这古董店也大意,有三千多元的收据,交了古董,怎么不收回去?”佩芳道:“收条遗失,也是常事,只要我们这么写着字给他,说是那张收据业已遗失,古董业已收到,该收据作为无效,不也就算了吗?至于你自己家里,要借着这个开一笔谎账,他如何管得着?”凤举道:“极对!极对!我们再拿了这账簿子到古董店里一对账,不怕对不出来。”说着,再看那几笔账,也有千数的,也有百数的。凤举一面漱洗着,一面计划要如何盘这几笔账?漱洗之后,便对佩芳道:“这事非同小可,我要到母亲那里去请一请示。”
于是凤举将单子账簿,一齐带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因把详细情形,对她说了。金太太也很吃惊,便道:“这还了得,他们胆敢换账簿造假账,平常吞没银钱可想而知。这是你们私下管不了的,说不得了,我要卖个老面子,你打个电话给杨总监,我亲自和他说话,请他派几个警察来,先把这两个东西看管,再问他愿官了私了?若愿私了,要他找出保来,彻底地把账盘一下,有一个钱靠不住,也得要他吐出。”凤举也是气极了,也不再考虑,就打了个电话给警察总监。金铨去世未久,他们的官场地位,自然还在,杨总监果然亲自接话。凤举一告诉他家母有事请教,杨总监更是愕然。金太太接过话机,亲自说了一个大概,杨总监恐怕牵涉到了金家的产业,事情非小,便亲自坐着汽车前来。金太太听到说警察总监要自己来,觉得有些小题大做。然而人家既是愿意来,也无拒绝之理,只得吩咐凤举出来招待。不多一会儿,杨总监到了,凤举先让至客室里陪着,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就把账的情形说了。总监道:“府上的银钱出入,都是归这两个账房吗?”凤举道:“除了银行往来的大账目而外,都是归他们。大概每年总也有六七十万的额数。”总监含着微笑道:“这里面当然有点弊的。就请你把这二位账房先生请出来吧。”凤举答应着,叫了个听差,去请柴贾二人。同时,这总监也就对跟着他的两名随从警察,丢了一个眼色。一个警察出去了,却引了七八名带手枪的警察进来。凤举哪里看见过这个,倒吃了一惊。他们进来,都知道凤举是大爷,还举手行了个礼,站在一排红木椅子背后。不多会儿工夫,两位账房进来,凤举究竟是天天见面的人,还站起身来。这位警察总监,却把脸一板,横了眼珠向他二人望着。他二人进门,看到客厅里有许多警察,而且警察总监也来了,就知道事情不妙,彼此对看了一眼,做声不得,老远地就站住了。总监用手将胡子一抹,望着柴贾二人道:“你们二人代金总理管了这些年的账,北京城里买了几所房子而外,大概还在家里买了不少的地。照说,你们也可以知足了,为什么总理去世,你们还要大大地来报一笔谎账?”柴贾二人脸上变了色,望望总监,又望望凤举。凤举虽知道杨总监要奚落这二人两句,但是不料他连柴贾二人在北京置有产业的事都说出来了。这件事,始终就没有听到提过,不知他如何知道了?
再者,柴贾二人的脸色,竟是犯什么大罪一般,不见有一点血色。杨总监道:“你们做的事,照道德上说,简直是忘恩负义,没有什么可说的。若是照法律上说,你们也是刑事犯。”说到这里,对旁边站的警察一望,喝了一声道:“将他带了。”贾先生一看这情形,谅是脱不了干系,就对凤举拱拱手道:“大爷,这件事,我们实在冤枉,请你仔细派人查一查。我们伺候总理这些个年月,纵然有点不到之处,请你还念点旧情。”杨总监喝道:“知道念什么旧情,你也不能在总理死后,捏造许多谎账了。”柴先生也道:“就是宅里的账,我们还没有交代清楚,请总监让我们找个保,随传随到。”杨总监喝道:“我只晓得抓人,不管别的。你们要保,到法院里保去!”警察见总监绝无半点松口之意,大家一齐向前,不容分说,就把柴贾二人拥起来了。凤举不知道杨总监说办就办,自己倒觉得有些过分。站在一边,也做声不得。杨总监却回过头来,对他笑起来了,走上前,用手连拍了凤举肩膀几下,笑道:“你看我办的这件事,痛快不痛快?”凤举看看他那情形,刚才对柴贾二人那一番凛凛不可犯的威风,完全没有了。因笑道:“到今日,我才知道总监的威风有这样的大。这件事,舍下也不愿意怎样为难他二人,只要把实话说出来就行了。”杨总监笑道:“俗言道,旁观者清,我们的职业,就是诚心做社会一个旁观者,其实也没有什么特长。请大爷把查出来的账,开个单子给我,也许不必到法庭,我就可以找出一个办法来了。”凤举拱拱手道:“那就更好,他们都是先父手上的老人,只要账交出来,家母饶恕他们,我也不十分追问。”杨总监道:“那就很好,府上究竟是忠厚之家,我也不去拜太夫人了。”说毕他告辞而去。凤举很感谢他,一直送到大门口才回来。
第八十八回 故主宣言群奴半日散 旁人屈指一子八月生
这一幕戏,凤举也觉是过于严重一点。这些仆役们,一见两个老账房,从前常和几位少爷一处玩笑的,都落了这样一个下场,其余的仆役们,哪个敢说没有一点弊病,若是援例一一查起来,大家少不得都有一场官司。看看金家的排场,已经收拾了十之五六,也绝不会再用以前那么些个下人,大家要想个太平下场,也就无留恋之必要了。如此想着,除了几个有亲密关系和老成些的,都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商议了半天,大家都得了一个结果,就公推两个代表去见太太。说是总理去世以后,家中事情少得多,都是受了总理太太恩典的,不能在这里拿钱不做事,大家都要辞职,将来太太少爷有用我们的时候,我们立刻回来伺候。这样说,很光彩,太太也不至于不放手的。但是这样商议了,哪个去当代表呢?一推起来,谁也觉得这事有些冒险,设若太太一变脸,又叫了警察来,那真是招祸上身了。大家白商议了一阵子,结果是谁也不敢去做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