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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254)

佩芳道:“自己家里人少个把两个,倒没有什么,从明日,大批的裁用人,家里就要冷淡起来了。两个账房的账,结出来了没有?”凤举道:“结出来了。我刚才草草地看了一遍,竟看不出一点漏缝来。外面闲言闲语很多,都说柴贾二人发了财,怎么回事呢?”佩芳道:“越是会装假的人,表面是越装得干净的。今晚上还早,我和你查查看吧。”凤举皱眉道:“查是要查,我最怕拼数目字费脑筋,怎么办呢?”佩芳冷笑道:“这倒好,有家产的人,都不必盘账,完全让人吞没掉了,那也无法知道了。你这种话,幸而是对我说了,若是对账房先生说了,他会拼死命地去开你花账。这话若让你母亲知道,家里的事,哪里又再能放心让你去问。”凤举道:“我也知道这种话说了出来,是要受你批评的。但是我因为有你做我的后台,我才这样说,没有你,我也只好练习着算算了。”佩芳道:“你这简直不像话!为了查账,才来学算盘,天下真有这种道理?”凤举觉得自己的话,根本上就站不住,越辩论是越糟,只得含笑坐在一边,在皮烟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烟,慢慢地来抽着。佩芳道:“明天就要辞账房了,账不盘个彻底清楚,怎能让他走?你坐在那里抽上一阵子烟,这事就算了吗?”凤举衔着烟道:“我正想法子,要怎样才没有毛病呢?我的意思,明天把朱逸士、刘宝善他们请来,先查个彻底。”佩芳站起来,向了凤举呸了一声道:“你这种屎主意,赶快收起来吧。这班人把你金家的秘密,还没有知道够吗?到了现在,大事完了,还要整个儿让人知道呢?”凤举笑道:“何必这样凶?你听我说,这些账,本来就是很普通的,没有什么不能公开。况且没有外人管账,把管账的一辞,他也无给你保留秘密之必要,这秘密自然也就让传漏出去了,这与朱逸士他们知道,有什么分别呢?”佩芳道:“据你这样说,倒是人越知道的多越好了?你不想,管账的当然也有其秘密的地方,如何敢乱说?事外之人,他有什么顾忌的?”凤举无可说了,便笑道:“既是如此,我这件事就烦重你,请你给我查一查吧。”说着,就把两个账房先生送来的账簿,放到桌上,笑着和佩芳拱了拱手。佩芳见凤举不行,自己眉毛一扬,笑了一笑。心里越是要在账簿上寻出一点破绽来,以表示自己不错。

无如这两个账房都是在金铨手下陶熔过来的,纵然有弊,在书面上,哪里能露出什么马脚?这一次呈账簿上来,明知道是办结束,金家的亲戚朋友,势力尚在,若有舞弊的事情发生,当然脱不了干系,所以他们的账目,除了大项,由金太太核过一次,已经不错而外,就是大项下的小款,也分厘丝毫都开了出来。佩芳先查了一查,账房经手的外面往来款项,再看看家中收支总数,此外抽查了几项小账,不见有破绽。但是心里一定要立功,绝不肯含糊,且将那新式簿记的来往账,放到一边,只把记杂用的流水旧账本,一页一页,由前向后翻。翻来翻去,竟翻了一个钟头,依然没有破绽可查。凤举站在桌子边看看,又坐到一边去,坐了一会儿,又过来看,只是嘴里不肯说出。佩芳心里也很急,不觉把簿子一阵快翻。不料在她一阵快翻之时,在书面以外,有点小发现。她立刻按住簿子仔细一看,拍着桌子突然站起来,笑道:“哼!我手里哪偷得过去?”凤举见她如此惊讶,便问道:“你看出什么情形来了吗?”说着,伸着头过来看,佩芳两手捧了账簿子向上一举道:“你看你看,这是什么?照字面上看,你就看得他们的毛病出来吗?”凤举笑道:“在字面上我也就无查账的能力了,你还要我到字面以外去查,那如何能够?”佩芳得意极了,身子摇了两摇,指着鼻子尖道:“有他们会作弊,也就有我会查弊。你看一看,这账簿子,他们撕了好几页。”凤举道:“不能够吧?我们账簿都是印刷局里定制的,每本一百页,由首至尾,印有字码,这就原为固定了,免得事后有倒填日月,插账进去的事。这页数他们敢短吗?”佩芳道:“他们不敢短,他们可敢换。你看这八十八至九十一四页账簿,比原来的纸料,要新一点,这已经很可疑。”凤举道:“这也许是印刷局里偶然用了两种纸印的,不能作为证据。”佩芳道:“印刷局里,印几千本书几万本书,也不至印出两样的纸来,何况印我们百十本账簿?就算印错了,应该有一部分,绝不能仅仅是四页。你想,四页账簿,不过一两张纸,印刷局印许多账簿,何至于拿一两张别色纸来凑数呢?这还不算,便是这四页格子的颜色,也不同。这还不算,这账簿原是用纸捻子暗钉了,再用线订的。现在纸捻子断了到八十七页为止。八十八页到九十一页,没有什么眼,可是九十二到一百,有两个穿纸捻子的窟窿。你想,这四页岂不是拆了账簿,换了进去的?”凤举道:“据你如此一说,果然有些破绽,但是只看出他们撕了账簿,没有看出他们假造账目,就算知道,也是枉然。”佩芳道:“既然知道这几页账簿是添进去的,自然是可以断定这里有假账,我们把这四页账簿,慢慢来研究,总可以研究出来。”凤举听她如此一说,也像得了什么把握似的。便道:“果然有道理,让我来看看。”

佩芳将账簿子一推,站起身来道:“让你看吧,我不行了。”凤举笑着向后一退道:“我说看看,这正是试试的意思,并没有什么把握,你若让开等我来,那就是取笑我了。”佩芳向凤举微笑道:“这种话,也就亏你说出口,你就不会争上一口气,赛过我去吗?”凤举只是微笑,不说什么。佩芳又坐下来,将账簿子再仔细地看了一看,点头道:“我看出来了,这四页账里,怎么会付出六笔大账去?这里有一笔是付西山公司煤款的,这家公司,已经在阴历年冬倒闭了,为什么在公司倒闭后,还追付一千余元的欠账?在公司未倒闭以前,他就不追着向咱们要吗?”凤举道:“提到别一件事,我不知道,若提到这笔煤账,我是知道的,仿佛记得有一家煤号里,在去年夏天和我们借过一大笔钱,说是本钱年冬准还,将煤来还息钱。不然我也不留神,那天我到账房里想去挪几个钱用,遇到那公司里的人,老在那里麻烦着不去,因之我不好开口,误了我的事。”佩芳道:“不用说,就是这家煤号了。他们只利息不入账,煤就可以算买来的了。”凤举道:“据你这种猜法,有了我这种事实来证明,完全是对,我去问问他,这账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着,拿起账簿子挟在肋下,打算就要到前面账房里去。佩芳一把将他拖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存心去打草惊蛇吗?”凤举道:“打草惊蛇也不要紧,我料他们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佩芳道:“既是如此,你何必今天晚上去问?明天难道就迟了吗?你这个人,简直没有出息,一点芝麻大的事,还搁不住,你还在外交界里混呢!”凤举放下了账簿笑道:“你又把事看得太重了。对付他们,还要用什么手段,什么时候查出了他们的弊,什么时候就许大爷盘问。”佩芳道:“你这话在平常可以这样说,现在是盘结总账的日子,你就不能如此说。他作了多少弊,我们还没有完全查出来,岂能为了这一件事就动手?我看你还是安安稳稳地去休息,等我把这账盘一宿,你明天起来,我一桩一桩告诉你,你拿了这账簿去查个现成的账,你看好不好?你再要搅我,我就不能查了。”凤举虽然不能完全接受夫人的命令,但是想了一想,究竟是他夫人所说的有理。便笑道:“我要看看你的本事究竟如何,就依了你的话,先行睡下。无论如何,在这四页假账之内,我想你总可以再找出几个证据来吧?”说毕,果然就睡了。至于佩芳是几时上床的,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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