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对燕西道:“我也是这样想,你是没有就事的人,这月费如何可以取消?可是我也不敢保举,免得我们像约好了,通同作弊似的。我的主张最好你还是找个相当的学校去读书。”燕西道:“为什么你们主张我去读书呢?”金太太道:“据你这种口气说,好像你的学问已经够了,大可以就事了?”燕西道:“倒不是那样说,我想父亲去世了,我要赶快做个生利的人,不要依然做个分利的才好。并不是我觉得自己的能力够了。”金太太道:“只要你有这一番意思,你就有出头的希望了。平常人家,还把儿女读书,读上二十多岁呢,咱们家里,何至于急急要你挣钱?只要你明白,好好读书,将来自然是生利的,无论你用多少钱,我都供给你。”燕西当金太太说时,背了两手,在屋子里当中走两步打一个转身,似听不听的样子,更也没有去看金太太的颜色。这时,忽然转身向着金太太道:“你老人家这话真的吗?”金太太道:“你这话问得奇了,我做娘的人,以前只有替儿子圆谎的,几时向儿子撒过谎?”燕西道:“这话诚然,哪个也不能否认,但是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怕是反过来说我无用呢。既是你老人家有这样好的意思,我一定努力去读书,本来前几天我就预备看过一次书了。”凤举听他说出这种话来,只管向他望着,头微微地点上几点。金太太哼了一声道:“这倒是你的老实话,预备过了一次。这一次,不知道有多少时候?第二次在什么时候预备呢?大概是不可知的了。”燕西这才知是失言,微微笑了一笑。因为有了这两个爱儿在身边,金太太略微解除了一些愁闷。因为解除愁闷的缘故,对于翠姨说的那一番话,暂时也就搁了一搁,就不像以前那样愤愤不平的样子了。凤举自父亲去世以后,孝心是格外地重了,每日都要抽出工夫来,陪着母亲说说话。而且每日的账目,金太太大致要问一问,小节目都是凤举报告。因为这样,凤举更是不能不多费一点工夫,细细报告出来。凤举先是背靠了桌子和金太太说话,那样子好像随时都可以走的样子。现在索性走到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便不像要走的情形了。燕西见老大所说的一些家常话,非常之细琐,金太太倒偏是爱听,心想,老大也为什么学得一肚子奶奶经?半天没有插嘴的机会,就自行走出房来。
燕西自关在家里不能出去,苦闷异常,只是这个屋里坐坐,那个屋里坐坐,始终也得不到适当的安身法。今晚为了不知怎样好,才到母亲房里来的,到了母亲房里以后,又遇着凤举在谈家常,依然是不爱听的事。所以又跑出来。跑出来以后,倒是站在走廊下待了一待,这应该到哪里去好?母亲说是让我再进学校,以后要和书本子做朋友了。无聊的时候,正好拿书本子来消遣,自然不会感到苦闷,书也就慢慢地到肚子里去了。这样想着,不觉得信着脚向书房这院子里走来。老远地向前一看,连走廊下一盏电灯,也昏暗不明,书房里面,黑洞洞的,一线光明也没有,这又跑去做什么?夜是这样深,何必跑到那里去受孤凄?只这一转念之间,人已离开了院子门好几步,一直向自己房子里走来。隔了窗户就微微听到清秋叹了一声气。进房看时,清秋侧着身子坐了,抬起一只右手,撑了半面脸,两道眉毛深锁,只管发愁。燕西道:“这日子别过了,我整天地咳声叹气,你是整天地叹气咳声。”清秋这才将手一放,站了起来,向燕西道:“你还说我,我心都碎了。我刚才接到韩妈一个电话,说是我母亲病了。”燕西道:“既是岳母病了,你就回家去看看得了,这也用不着发什么愁。”清秋道:“我就是愁着不能回去了,一来是在热孝中,大家都不出门呢,偏是我首先回去,自己觉得不大妥当。二来我怕这话说给人家听,人家未必相信,倒说是我藉故回家去。电话里说,我母亲不过一点小烧热,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回去看,我母亲知道我的情形,当然也不会怪我。真是睡在床上不能起来的话,我想韩妈明天早上一定会来的,那个时候,都问明白了,我再前去,或者妥当一点。”燕西皱了眉道:“人家说你小心,你更小心过分了。你母亲病了,你回去看看,又不是好玩,有什么热孝不热孝?依我说,趁着今天夜晚,什么人也不通知,你就坐了家里的车,跑去看一趟,一两个钟头之内,悄悄地回来,谁也不会知道。我替你通知前面车房里,叫他们预备一辆车子,又快又省事多么好。”清秋本来急于要回去看看母亲,只是不敢走,现在燕西说悄悄地回去一趟,马上就回来,果然可以做得利落,不会让什么人知道。这样想着,不觉是站起身来,一手扶了桌子,一手扣着大襟上的纽扣,望了燕西出神。
燕西脚一跺,站了起来道:“你就不用犹豫了,照了我的话,准没有错,我给你通知他们去。”清秋对于这种办法,虽然很是满意,但是终觉瞒了出门,不大慎重。自己只管是这样考量,燕西已经走出院子门去了。不多一会儿,燕西走回房来,将清秋的袖子拉了一拉,低声道:“时候还早,趁此赶快回去。我在家里等着你,暂不睡觉,你上车子的时候,打一个电话回来,我就预先到前面去等着你,然后一路陪你进来。你看,这岂不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一件事?”清秋随着燕西这一拉起了身,对着桌上一面小镜子,用手托了一托微蓬的头发,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青斗篷向身上一披,连忙就出门。刚刚走到院子门下,又向后一缩,燕西正在身后护送着,她突然一缩,倒和燕西一碰。燕西问道:“做什么?做什么?你又打算不去吗?”清秋踌躇了一会子,斜牵着斗篷,向外一翻,因道:“你瞧!这还是绿绸的里子,我怎能穿了出去?”燕西跺着脚,咳了一声,两手扶了清秋的肩膀,只向前推。清秋要向回退,也是不可能,纵然衣服是绸的,好在是青哔叽的面子,而且又是晚上回娘家去,也就不会有谁看见来管这闲事的。自己给自己这样地转圜想着,已是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大门口。老远见大门半开,门上的电灯放出光亮来,果然一切都预备好了。走到大门下,已有两个门房站在大门一边伺候。据这种情形看来,分明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这还要说是瞒这个瞒那个,未免掩耳盗铃。不过已经到了车成马就的程度,就是不回家去,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了。低着头,一声不言语出门,家里一辆最好的林肯牌汽车,横了门外的台阶停着。这是金铨在日,自己自用的汽车,家里人不敢乱坐的,不料燕西却预备了这样一辆,心里又觉得是不安。燕西已对车夫说好,是开往落花胡同,原车子接七少奶奶回来。汽车折光灯一亮,一点响声没有,悠然而逝地去了。燕西觉得这件事很对得住夫人,心里很坦然地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