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金太太屋子里,兀自坐着许多人。金太太心里烦得很,暂时不愿和这些人坐在一处,就一人走出来顺着走廊,不觉到了隔院翠姨屋子边。只听到翠姨一个人,在屋子里说着话不歇。心里不觉得暗骂了一声,只有这种人,是全无心肝的,一个女子,年轻死了丈夫,还有工夫发脾气,你看她倒不在乎。金太太想着,就慢慢腾腾地走过来。到了窗户外,靠着一根柱子立着,一听那口声,却是翠姨和一个老妈子说话。那老妈子道:“你怕什么?拔出一根毫毛来,比我们腰杆儿还粗呢。你还愁吃喝不成?”翠姨道:“一个人不愁吃喝就完了吗?再说,就靠我手上这几个钱,也不够过日子的,就叫我怎样不发愁呢?”金太太一听,心里大吃一惊,心想,她为什么说这话,有吃有喝还不算,打算怎么样呢?于是越发沉默了靠了柱子,侧着头向下听去。只听见老妈子道:“天塌下来,有屋顶着呢,你怕什么?”翠姨冷笑一声道:“屋能顶着吗?要顶着天,也是替别人顶着,可摊不上我呀!我想到了现在,太阳落下山去,应该是飞鸟各投林了。我受他们的气,也受够了,现在我还能那样受气下去吗?你瞧,不久也就有好戏唱了,还用不着我们出头来说话呢。”金太太听了这话,只气得浑身抖颤,两只脚其软如绵,竟是一步移动不得。本想嚷起来,说是好哇,死人骨肉未寒,你打算逃走了。这句话达到舌尖,又忍了回去。心想,和这种人讲什么理?回头她不但不说私议分家,还要说我背地里偷听她的话,有意毁坏她的名誉,我倒无法来解释了。她既有了这种意思,迟早总会发表出来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再慢慢地和她计算,好在我已经知道了她这一番的意思,预防着她就是了。
金太太又立了一会儿,然后顺着廊檐走回自己屋子去。一看屋子里还坐有不少的人,这一肚子气,又不便发泄出来,只是斜着身子坐在沙发上,望了壁子出神。凤举这时也在屋子里,一看母亲这样子,知道生了气,不过这气由何而来,却不得而知。因故意问道:“还有政府里拨的一万块钱治丧费,还没有去领。虽然我们不在乎这个,究竟是件体面事,该去拿了来吧?”金太太对于凤举的话,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依然板着面孔坐在一样。凤举见母亲这样生气,将话顿了一顿,然而要想和母亲说话,除了这个,不能有更好的题目。因此又慢慢地踱着,缓步走到金太太前面来,像毫不经意似的,问道:“你老人家看怎么样?还是把这笔款子收了回来吧。”金太太鼻子里突地呼了一口气,冷笑道:“还这样钻钱眼儿做什么?死人骨肉未寒,人家老早地就要拆散这一份家财了。弄了来我又分了多少?”凤举一听这话,才知母亲是不乐分家的这一件事。这一件事自己虽也觉得可以进行,似乎时间还早,所以鹏振那一番话,很是冒昧,自己并无代说之心。而今母亲先生了气,幸而不曾冒失先说,然而这个空气,又是谁传到母亲耳朵里来的哩?鹏振当然是没有那大的胆,除非燕西糊里糊涂将这话说了。这件事,母亲大概二十四分不高兴,只有装了不知道为妙。因之默然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几步,并不接嘴向下说去。金太太看他不做声,倒索性掉过脸来向凤举道:“我也要下到这一着棋的,但是不知道发生得有这么快。一个家庭,有人存下分家的心事,那就是一篓橘子里有了一个坏橘子,无论如何,非把它剔出来不可。我也不想维持大家在一处。分得这样快,只是说出去了不好听罢了。”金太太发过了一顿牢骚,只凤举没有搭腔,便回转脸来问道:“你看怎么样?这种事情,容许现在我们家里发生吗?”凤举对于这件事,本来想不置可否,现在金太太指明着来问,这是不能再装麻糊的了。因道:“我并没有听谁说过这个话。你老人家所得的消息,或者事出有因,查无实据……”金太太突然向上一站,两手一张道:“怎么查无实据?我亲耳听到的,我自己就是一个老大的证据呢。”凤举道:“是谁说的?我真没有想到。”金太太道:“这个人不必提了。提了出来,又说我不能容物。现在我开诚布公地说一句,既是大家要飞鸟各投林,我水大也漫不过鸭子去,就散伙吧。只有一个条件,在未出殡以前,这句话绝对不许提。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在俗人眼里看去,总算满了热服,然后我们再谈。俗言说得好,家有长子,国有大臣,我今天对你说了,我就绝对地负责任。你可以对他们说,暂时等一等吧。”凤举道:“你老人家这是什么话?我并没有一点这种意思,你老人家怎么对我说出这种话来?”金太太道:“说到家事,你也不必洗刷得那样干净,我也不怪你,我对你说这话,不过要你给我宣布一下子就是了。”凤举一看金太太的神气,就知道母亲所指的人是翠姨,不过自己对于翠姨平常既不尊敬,也不厌恶。现在反正大家是离巢之燕,也更用不着去批评她。母亲说过了,自己也只是唯唯在一边哼了两声,等着金太太不说,也就不提了。
坐了一会儿,金太太气似乎消了一点,凤举故意扯着家常话来说,慢慢地把问题远引开了。金太太道:“说到家庭的事,我总替燕西担心,你们虽是有钱便花,但是也知道些弄钱的法子,平常账目,自然也是清楚的。燕西他却是第一等的糊涂虫,对于这些事丝毫不关心,将来有一天到了他自己手上掌家,那是怎样办?而且他那位少奶奶,又是对他一味地顺从,他更是要加倍的胡闹了。”凤举道:“我想他还不急于谋事,今年只二十岁,就是入大学里读书去,毕了业出来再找事,还不晚啦。”金太太道:“我也是这样想。这个日子,叫他出去做什么事?想来想去,总是不妥。从前让他在家里游荡,那本就不成话,而今失了泰山之靠,这更不能胡来了。第一,就是那三百块的月钱,我要取消。原是给一笔整数,省得时时要钱零用。结果为了有这一笔钱,放开手来用,更大闹亏空了。”说到这里,只见门外边,有一个人影子一踅,又缩转去了。金太太伸头向外望了一望,连问两声是谁?外面答应着是我,燕西却走进来了。金太太道:“你这样鬼鬼祟祟地做什么?”燕西道:“并不是鬼鬼祟祟的,因为这儿正提到了我,我为什么闯进来?”凤举道:“母亲说,要裁掉你的月费哩。我不敢赞一词。”燕西站着靠了桌子,五个指头,虚空地扶了桌沿,扑通扑通地打了一阵,只是默然不做声。金太太道:“我刚在屋子里说的话,大概你也听见,你因为有了这一笔月费,倒放开手来乱用,你想对不对?结果,钱反而不够。你的手笔反而也用大了,那是何必呢?”燕西听了这话,依然不做声,将五个手指头,把桌子扑通扑通,又打着响了几下,那脸微微朝下,可没有理会到金太太说些什么。金太太道:“你说吧,怎么不做声?我这话说的对不对呢?”燕西依然向下看着,才慢慢地道:“若是家用要缩小呢,当然把我的月费免了,不过我除此以外,可没有什么收入。至于用钱用得过分的话,那也不能一概而论。”说话时,将鞋尖只管在地板上乱画。金太太道:“论说,也不省在你头上这一点钱。只要你不胡花,我照常给你,也不算什么。”凤举听说这话,心想,这倒好,刚才对我说要裁他的月费。这会子当面说,只要他不胡花,也不在乎,那么,我若先说出来,倒像是我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