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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103)

二十分钟,二和已经站在一问病房的门口。那个穿白衣服的女看护,手上托着一木盘子绷布药瓶出来,反手轻轻的将门带上,向二和轻轻的道:“请你进去罢。”二和推门进去时,见屋子里只有一张病床,枕头垫得高高的,二姑娘半躺半坐着。将白色棉被拥盖了全身,堆了全枕头的枯焦的头发,面色让白被白枕一衬托,像黄蜡塑的脸子,两只眼睛陷下去两个大窟窿。看到二和进来,她将头微微点了一下,嘴角一牵,露出两排雪白的长牙,透着一种凄惨的样子。

二和走近床边,只问了“怎么样”一句话,二姑娘两行眼泪,已是由脸上顺流下来。二和向前一步,弯腰握住她的手,轻轻的道:“胎已经下来了?”二姑娘点点头道:“进医院不到一点钟就下来了。”二和道:“这样也好,替你身上轻了一层累。”二姑娘又露着白牙一笑,接着道:“但是……”说着,合了一下眼睛,接着道:“但是我人不行了。”二和道:“现在血止了没有?”二姑娘道:“昨夜昏过去三次,现在清醒多了。”她将极低的声音,缓缓地说着,将手握住了二和的手,先望了他,然后慢慢的闭上眼睛道:“我自己说我自己,那是很对的。事情越作越错……”二和道:“这些事不必提了,你好好的养病。”二姑娘闭着眼睛总有五分钟,好在她的手还在二和手上握着的,二和也就让她去养神。

二姑娘复睁开眼来,声音更透着微弱了,向二和脸上注视着道:“我要是过去了,你就把月容娶过来罢,她为人比我贤良得多。我以往恨她也是无味,她根本就不知道咱们的事。”二和见她说完了话,有些喘气,就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道:“你不要难受,先休息两天,把身体休养好了再说。”二姑娘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然后扯扯二和的衣袖道:“我到医院里来以后,我的亲人,还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能不能到我家里去一趟,给我兄嫂报一个信儿,我只是想和亲人见一面。”二和托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好,你静静儿躺一会儿罢,我立刻就去。”二姑娘听着,就点了两点头。

二和等她合上眼睛,就掉转身体出去。到了房门口的时候,也曾掉转身来回头向床上看着,恰是二姑娘睁开眼来,向房门口看着,她就把靠在枕头上的头,微微的点了两点。二和复走回来,站到床头边,将手轻轻摸着她的头笑道:“不要紧的,你安心养病。”二姑娘又微微地作了一个惨笑,由被里缓缓伸出手来,握着他的手道:“我昨晚上太性急了一点,不怪月容。她要作你的女人,一定比我贤良得多,你不要忘了我刚才的话,这样一个好人,别让她落在姓刘的手上糟蹋了。”二和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去找你哥嫂来。”二姑娘松了手,点点头,先对二和注视一番,缓缓闭上了眼睛。

二和在这个时候,将过去的一些心头疙瘩,已是完全丢个干净。站在床面前,望着她出了一会神,放轻脚步,走出病房,心里可在想着,假使她真有个不幸,那是太委屈了。而这两个月来,自己给她受的委屈也不少。这样懊悔着,缓缓地踱出了医院。见对面人家屋脊上,受东起的太阳斜照着,抹上一片殷红的阳光。瓦缝里藏着积雪,晨风由屋头上向地面压下来,将那碎雪夹着灰尘,一齐向人身上扑着,让人先打了个寒战,觉得目前的现象,是真带有凄惨的意味。但心里想着,这是心理作用,哪一个冬天的早上,不是这样子呢?这样一解释,也就坦然的向田老大家里报信去。

冬天日短,太阳是很快的由人家屋脊向地面走来。在太阳光撒遍满地的时候,医院大门口,已是停着一大片人力车。看病的人,纷纷向着医院里进去。虽不见得什么人脸上带了笑容,但也不见得有泪容:就是医院里出来的人,脸上也很和平镇定,不像医院里出了什么问题。这把坐在车上,一路揣想着二姑娘更要陷入危险境地的幻想,慢慢加以纠正,下了车子走进医院门,田大嫂是特别的性急,已经三步两步的抢着走了进去。田老大恐怕她不懂医院里规矩,会闹出什么笑话,自也紧紧地跟着。当二和走到病房门口时,他夫妇俩已进去了。

医院里规矩,是不准两人以上到病房里去的,只好站在门外等着。这样还不到五分钟,听到窸窣的声音,门开了,田老大挽着他媳妇一只手胳膀出来。只见田大嫂两眼泪水像抛沙一般在脸上挂着,张了大嘴,哽咽着只管抖颤,弯着腰,已是抬不起来。田老大脸上惨白,眼角上挂着泪珠。二和看到,一阵昏晕,几乎倒了下去,翻了眼望着他们问道:“人……怎么了?”田老大摇摇头,低声道:“过去了。”二和听了这话,两脚一跺,且不进病房,转身就向外跑。叫道:“我和姓刘的拼了!”在他这句话说完以后,连在一旁的看护们,也都有些发呆呢。

第四十回 一恸病衰亲惨难拒贿 片言惊过客愤极回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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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老大对于自己家里的事,说明白,却糊涂,说糊涂,多少又明白一点。今天妹妹被刘经理推动得小产了,便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闷。这时妹妹死了,也就顾不得自己的职业,心里计划着,要和姓刘的算账。二和一声大喊,跳起来要和姓刘的拼命,引起了他的共鸣,也跳着脚道:“是要同他妈的拼了!”二和本来就是满腔怒火不能忍耐,经田老大这样鼓励一句,立刻扭转身子,就向医院大门外走。

田大嫂虽然是在呜咽着,还不曾昏迷。看到二和向门外走,立刻也跳了起来,向前伸手一把将二和衣服抓住,连连叫道:“老二,你这是怎么了!二妹躺在床上,你先得去看看。这是医院,人还不能久搁,应当怎么把她收殓,你要先拿个主意。姓刘的也跑不了,慢慢的和他算账不迟。”虽然只有几句话,说出来很是中肯,二和就站住了,向她问道:“过去了?什么时候过去的呢?我很后悔,不该离开她。”大嫂道:“据看护说,过去有二十分钟了。”二和听着,两眼也流下泪来,转身向病房里走去。

田大嫂向田老大道:“这事情还真是扎手呢。老二手边没多少钱,这一笔善后的款项,马上就该想法子,怎么着,也要对付个百多块钱才好。”田老大道:“哪里有呢?时间太急了,就是和人家去借,也要个一两天的商量。”田大嫂道:“等老二出来再说。”

夫妇抹着眼泪,在过道里凳子上坐着等候,二和没有从病房里出来,蒋五已是由外面匆匆的走进来。看到田老大,便站住脚向他道:“什么!令妹不在了?”田老大因他是公司里的一个高级职员,只好带着眼泪站了起来,向他拱拱手道:“真是件大大不幸的事。五爷怎么知道了?”蒋五道:“我接着经理电话,叫我来的。大概知道是得着医院的报告。丁二爷呢?”田老大道:“他在病房里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