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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31)

家树坐在何丽娜的车子上,说道:"我回来的时候,要把什么东西送你才好哩?你的人情太重了。"何丽娜笑道:"怎么你也说这话,说得我倒怪寒碜的。你府上在杭州什么地方?请你告诉我,我好写信去问老伯母的好。"家树道:"到了杭州,我自会写信来的。在信上告诉你通信地点吧。"何丽娜道:"设若你不写信来呢?"家树道:"你难道不能去问伯和吗?"何丽娜道:"我不愿意问他们。"说着就在手提小皮包里,拿出一个小日记本子来,又取下衣襟上的自来水笔,然后向着家树微微一笑道:"你先考量考量,是什么地方通信好?"家树道:"朋友通信,要什么紧!"于是把自己家里所在,告诉她了。何丽娜将大腿拱起来,短旗袍缩了上去,将芽黄丝袜子紧蒙着的一对膝盖,露了出来。就将日记本子按在膝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儿的写着。写完了,将自来水笔筒好,点着念了一遍,笑问家树道:"对吗?"家树道:"写这几个字,哪里还有错误之理。你这人未免太慎重了。"何丽娜笑道:"你不批评荒唐,倒批评我太慎重,这是我出乎意料以外的事呀。"说着将自来水笔和日记本子,一齐收在小皮包里了,然后对家树道:"这话不要告诉他们,让他们纳闷去。"家树随便点了点头,未曾答应什么。汽车到了车站,何丽娜给他提着小皮包一路走进站去。伯和夫妇,已经在头等车房里等候了。

到了车上,陶太太对家树道:"今天你的机会好,头等座客人很少,你一个人可以住下这间房了。"伯和笑道:"在车上要坐两天,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还觉得怪闷的。"陶太太将鞋尖向摆在车板上的水果蒲包,轻轻踢了两下,笑道:"那要什么紧!有这个东西,可以打破长途的岑寂呢。"这一说,大家又乐了。何丽娜笑道:"陶太太!你记着吧,往后别当着我说错话,要说错了,我可要捞你的后腿哩。"陶太太笑道:"是的,总有那一天。若是不捞住后腿,怎么向墙外一扔呢?"何丽娜还不懂这话,怔怔的向陶太太望着。陶太太笑道:"这是一个俗

语典故,你不懂吗?就叫''进了房,扔过墙''。"家树听了这话,觉得她这言语,未免太显露一点。正怕何丽娜要生气,但是她倒笑嘻嘻的,伸着手在陶太太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这一间屋子,放了两件行李,又有四个人,就嫌着挤窄。家树道:"快开车了,诸位请回吧。"陶太太就对伯和丢了一个眼色,微笑道:"我们先走一步,怎么样?"伯和便向家树叮嘱了几句好好照应姑母病、到了家就写信来的话,然后就下车。

这时,何丽娜在过道上,靠了窗户站住,默然不语。家树只得对她道:"密斯何!也请回吧。"何丽娜道:"我没有事。"说着这三个字,依然未动。伯和夫妇,已经由月台上走了。家树因她未走。就请她到屋子里来坐。她手拿着那小皮包,只管抚弄。家树也不便再催她下车,就搭讪着去整理行李。忽然月台上当当的打着开车铃了,何丽娜却打开小皮包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笑道:"我还有一样东西送你。"递着东西过来时,脸上也不免微微的有点红晕。家树接过来一看,却是她的一张四寸半身相片。看了一看,便捧着拱了一拱手道声"谢谢"。何丽娜已是走出车房门,不及听了。家树打开窗子,见她站在月台上,便道:"现在可以请回去了。"何丽娜道:"既然快开车,何以不等着开车再走呢。"说着话时,火车已缓缓的移动,何丽娜还跟着火车急走了两步,笑道:"到了就请来信,别忘了,别忘了。"她一只右手,早举着一块粉红绸手绢,在空中招展。家树凭了窗子,渐渐的和何丽娜离远,最后是人影混乱了,看不清楚,这才坐下来。将她递的一张相片,仔细看了看,觉得这相片,比人还端庄些。纸张光滑无痕,当然是新照得的了。于此倒也见得她为人与用心了。满腹为着母亲病重的烦恼,有了何丽娜从中一周旋,倒解去烦闷不少。

车子开着,查过了票,茶房张罗过去了,家树拉拢房门,一人正自出神。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你找姓樊的不是?这屋子里倒是个姓樊的。"家树很纳闷:在车上有谁来找我?随手将门拉开,只见关寿峰和着秀姑,正在和茶房说话,便说道:"是关大叔!你们坐车到哪里去?"于是将他二人引进房来。寿峰笑道:"我们哪里也不去,是来送行的。"家树道:"大概是在车上找我不着,车子开了,把你带走的。补了票没有?"寿峰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们原不打算来送行,自你打我舍下去了之后,我就找了我一个关外新拜门的徒弟,和他要了一支参来,这东西虽然没有玻璃盒子装着,倒是地道货。我特意送到车站,请你带回去给老太太泡水喝。可是一进站,就瞧见有贵客在这儿送行,我们爷儿俩,可不敢露面,买了到丰台的票,先在三等车上等着,让开了车,我再来找你。"说着话时,他将胁下夹着的一个蓝布小包袱打开,里面是个人家装线袜的旧纸盒子。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干净棉紫,上面也放着两支齐整的人参,比何丽娜送的还好。

家树道:"大叔!你这未免太客气了,让我心里不安。"寿峰道:"不瞒你说,叫我拿钱去买这个,我没有那大力量。我那徒弟,就是在吉林采参的。我向来不开口和徒弟要东西,这次我可对他说明,要送一个人情,叫他务必给我找两支好的。我就是怕他身边没有,要不白天我就对你明说了。"家树道:"既不是大叔破费买来的,我这就拜领了。只是不敢当大叔和大姑娘还送到丰台。"寿峰笑道:"这算不了什么!我爷儿俩,今夜在丰台小店里睡上一宿,明天早上慢慢溜达进城,也是个乐事。"他虽这样说,家树觉着这老人的意思,实在诚恳。口里连说:"感激感激。"寿峰笑道:"这一点子事,都得说上许多感激,那我关老寿一生,也不知道要感激人家多少呢!"家树道:"大叔来倒罢了,怎好又让大姑娘也出一趟小小的门!"秀姑自见面后,一句话也不曾说,这才对家树微微笑了一笑。寿峰道:"老弟!咱们用不着客气。"

说话时,火车将到丰台,寿峰又道:"你白天说,有令亲的事要我照顾。我瞧你想说又怕说,话没有说出来。你尽管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家树顿一顿,接上又是一笑。寿峰道:"有什么意思,只管说,我办得到,当面答应下了,让你好放心;办不到,我也是直说,咱们或者也有个商量。"家树又低头想了想,笑道:"实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你二位无事,可以常到那边坐坐。她们真有事,就会请教了。"寿峰还要问时,秀姑就道:"好!就是那么着吧。你瞧外面,到了丰台了。"大家向外看时,一排一排的电灯,在半空里向车后移去。灯光下,已看到站台。寿峰说了一声"再会",就下了车。家树也出了车房,送到车门口。见他父女二人立在露天里,电灯光下,晚风一阵阵吹动他们的衣服角,他们也不知道晚凉,呆呆的望着这边。寿峰这老头子,却抬起一只手来,不住的抓着耳朵边短发。彼此对着呆立一会,在微笑与点头的当儿,火车已缓缓出了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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