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居士站在门边,抢了握了他的手道:“身体全好了吗?”士毅道:“托福,完全好了。”常居士道:“我内人的病也好了,大概再过两三天就要出院的。拜托你给我们内人荐举的那个事,现在不知道怎样了?”士毅道:“我有这久没有到慈善会里去,也不知道怎样了?过两天我再来回你的信吧。”他说了这话,就告辞走了出来,心里可就想着,唉!你这位老先生是不曾知道,你的姑娘,现在变成了一个时髦小姐,她愿意她的娘去当工人吗?想时,便有一种细细的香气,传进他的鼻子。将鼻子耸了两耸,分辨出来,这是脂粉香味。回头一看,却是小南来了,于是伸手一摘头上的帽子,向她点了个头道:“大姑娘,忙呀?”小南笑着微微一点头道:“没事,不过在柳家玩玩罢了。你的病好了吗?”士毅道:“多谢大姑娘惦记,算是恢复原状了。”小南道:“那就好,改天见吧。”她说着话,一直向柳家走去,头也不回。士毅自然也就低着头,向别条路上走了。原来自那天小南由柳家回来以后,她睡梦中,都觉得柳家的生活是甜蜜的,她并征求父亲的同意,已经加入到她们的歌舞班子里去,当一个舞女了。在柳三爷的眼光里,觉得她的体格,她的嗓子,是全班里所找不出的一个人,而况她的面孔既好,又是一个贫家出身的人,极容易对付,所以他极力地鼓动着小南加入他们的歌舞班子,每天让她在这里吃饭,又在家里翻出许多旧衣服来,交给小南去穿。小南怎样受得这种外物的引诱?所以在这一星期之内,她是整日的在柳三爷家里忙着,常是把做饭给父亲吃的事忘了,将常居士饿上一餐。等她回来时,常居士随便质问她几句,她还可以笑嘻嘻地答复两句;若是常居士质问得太厉害了,就跳着脚来道:“你只管骂我,我还管不着给你做饭哩。”她每次说毕,就一跳两跳地跑走了。为了这个,常居士不敢骂她,只好用好言来央告她了。这天她看到洪士毅来了,并不怎样的理会,竟自到柳家院子里来。
那位招待殷勤的王孙先生,穿了一件翻领子的衬衫,两只袖子高高卷起,光着两只雪白的手臂,一手拿了一个网球拍子,一手拿了个网球,只管不住地在空中抛着。看到小南进来,就向她笑道:“我教你打网球,好不好?”小南道:“我不爱玩这个。”王孙道:“你爱玩什么呢?”小南靠了院子门站定,笑嘻嘻地向他望着。许久的时候,才说了一句道:“我什么都爱,可是我没钱,我还说什么呢?”王孙笑道:“这个好办,你要听戏呢?上公园呢?瞧电影呢?都好办,让我来做东就是了。”说着,将那个网球,交到拿拍子的手上,一只手空了出来,扶着她的肩膀,连连拍了两下,笑道:“你怎么说?你怎么说?”正在他这样调情的时候,恰好主人翁柳三爷出来了,他看到王孙那种神情,自己就表示着得意的神气,将身躯摆了两下,然后微笑着道:“小王,你看我发现了这颗明珠,怎么样?不是大可造就的一个人才吗?我以为她的造就,将来会在绵绵以上。”王孙对于他这个话,虽是很表赞同,不过他想到绵绵是三爷的干姑娘,假如说小南的色艺赛过了绵绵,那就蔑视了主人翁,因笑道:“她那里就达到那个程度?不过她富有新女性的美,差不多是一般人所未有的。”说到这里,他那拍着小南肩膀的手,依然未曾放下,而且轻轻的,将她肩膀上丰满的皮肉,捏了两下,捏得小南嘻嘻的笑着,身子向后一缩。柳三爷笑道:“小王,看你这个样子,对她很有些迷恋吧?”王孙笑道:“她对于这个,完全不解,现在谈不上,谈不上。”柳三爷笑道:“我这又要套用那时髦的论调了。你现在对于她,应该遇事指导她一番,这不像国家大事,要用多少年的时间?有三个月工夫,她就能了解一切了。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实行恋爱了。”王孙笑道:“设若基本工作完成,她不拥戴我,我又怎么办?”柳三爷道:“这就看你的手腕如何了?有道是先入为主,你既然是个负责的人,她被你教训成就了,总不能忘了你的好处,而且在现时三个月之中,你总可以算是唯一亲近的人,你不会尽你的技能,去抓住她的中心吗?”小南瞪了两只眼睛望着两人道:“你们说些什么?”柳三爷道:“我们这里的规矩,每一个小姐,都要找一个干哥哥,来做她的保护人,王先生他很愿意做你的干哥哥,不知道你肯不肯?”小南笑着将身子又是一缩。柳三爷笑道:“真的,他真愿做你的哥哥,你有这个哥哥,在家里可以教你唱歌,教你跳舞,出去可以陪你玩,可以陪你吃吃喝喝,这不比一个人好得多吗?”小南将翻领下的领带子拿在手上翻弄着,只管微微的笑着。柳三爷笑向王孙道:“你看看,你的意思,她已经是完全默认了,你就进攻吧。你这要谢谢我,我在乱草里头给你找出了这样一颗明珠,不能不说我是巨眼识英雄吧?”说着,走向前来,将王孙和小南的身躯用两只手拢了起来,让她二人挤在一处,两只手在二人身上轻轻拍了几下道:“就是这样子办吧。”说着,掉转身立刻就走了。
小南到柳家来了这久,看见男女相亲相近,什么手脚都做得出来,男女二人紧紧地站在一处,这更算不得一件事,所以她也就坦然受之。恰在这时,上面屋子里有人掀开一点门帘缝,露出半张苹果也似的面孔,在那里张望着。小南料着是人家张望自己,立刻将身子一闪,那楚狂楚歌兄妹二人,拥了出来,向他们笑着道:“为什么这样子亲热?”小南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楚狂向王孙道:“你未免进攻猛烈了点吧?”王孙笑道:“什么猛烈?这是三爷拉拢的,我没法子抵抗。”楚歌笑道:“这样的事,也落得不抵抗呀。”楚狂道:“这话可说回来了,常女士若不是遇到三爷点铁成金的妙手,真埋没了这么一生;他发现了,却让小王轻轻悄悄得去了,未免太便宜了。”王孙笑道:“说起来,这话真有些奇怪。常女士和我们做邻居,也不是今日一天,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她是一颗明珠哩?我以为她成为明珠,真是老楚那句话,得了我们三爷那一番点铁成金的妙手,安得尽天下女子,都变成明珠。我之所以和常女士在一处,这也不过是完成三爷一番成人之美的意思,什么叫得便宜?我可有些不懂。”楚狂道:“你不屈心吗?现在你已是她的干哥哥了,我们在屋子里都听见哩!我实在佩服三爷之下,就不能不说一句三爷不公心,为什么不给我们寻出一颗明珠来呢?你们来呀!要王孙请客,他新得了一个可爱的妹妹了。”说话时,他抬起一只手来,在空中招展着。同时,他也跟着那手势连连跳了几跳。这时,屋子里一阵风似的,拥出许多男女来,团团将王孙和小南围着。这样的大闹,小南到底有些不惯,把那羞得通红的一张脸,只管低到怀里去,抬不起来。可是四面都是人,叫她到哪里去躲?真把她那张面孔羞得红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