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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7)

“说个故事,何干。”

“说什么呢?肚子里那点故事都讲完了,没有了。”

“就说那个纹石变成了漂亮女人的故事。”

“你都知道啦。”

“说嘿。说纹石的故事。”

“我们那儿也有这么一个故事,说的是蚌蛤。”秦干说,“捡个蚌蛤回家更有道理。”

“嗳,我们那里说纹石,都是这么说的。”何干说。

“陵少爷!别进去,臭虫咬!”秦干趁他还没溜进男人住的地方,便把他拉了回来。

。哟,我们有臭虫。”厨子老吴在麻将桌上嘟囔。

打杂的嗤笑。“她自己一双小脚,前头卖姜,后头买鸭蛋。”他套用从前别人形容缠足身材变形的说法,脚趾长又多疙瘩,脚跟往外凸,既圆又肿。

志远瞅了他们一眼,制止了他们。怕秦干听见,她的嘴巴可不饶人。

“坐这里,陵少爷,坐好,我给你讲个故事。”秦干说,“从前古时候发大水,都是人心太坏了,触怒了老天爷,所以发大水,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两个人,姐弟俩。弟弟就跟姐姐说:‘只剩我们两个了,我们得成亲,传宗接代。’姐姐不肯,说:‘那不行,我们是亲姐弟。’弟弟说没办法,人都死光了。末了,姐姐说:‘好吧,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给你。’姐姐就跑,弟弟在后头追,追不上她。哪晓得地上有个乌龟,绊了姐姐的脚,跌了一跤,给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给他。姐姐恨那乌龟,拿石头去砸乌龟,所以现在的乌龟壳一块一块的。”

“可不是真的,乌龟壳真是一块一块的。”葵花笑着说。

琵琶听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弟弟看。他也不看她。两人什么事都一起,洗澡也同一个澡盆洗,省热水,佣人懒得从楼下的厨房提水上来。家里有现代的浴室,只有冷水。有时候何干忙就让佟干帮着洗澡。看姐弟俩扁平的背,总叹气。

“不像我们的孩子,背上一道沟。”她跟秦干说,可怜的笑着,“都说沟填平了有福气。”

“我们那儿不作兴这么说。”

琵琶跟陵各坐一端,脚不相触,在蒸气中和他面对面,老妈子们四只手忙着,他的猫儿脸咧着嘴,露出门牙缝,泼着水玩。她知道哪里不该看。秦干常抱着他在后院把尿,拨开开裆袴,扶着他的小麻雀。

“小心小麻雀着了凉。”葵花会笑着喊,而厨子会说:

“小心小鸡咬了小麻雀。”

“六七岁的孩子开始懂事了,”何干有次说,“这两个还好,听话。”

他们坐在月光下,等着另一阵清风。秦干说了白蛇变成美丽的女人,嫁给年青书生的故事。

“畜牲嫁给人违反了天条,所以法海和尚就来降服白蛇。她的法力很高强,发大水抵抗。淹了金山寺,可是和尚没淹死。末了把她抓了,压在钵里,封上了符咒,盖了一个宝塔来镇压。就是杭州的雷峰塔。她跟书生生的儿子长大后中了状元,到宝塔脚下祈祷痛哭,可是也没有别的法子。人家说只要宝塔倒了,她就能出来,到那时就天下大乱了。”

“雷峰塔不是倒了么?”葵花问道。

“几年前倒的。”秦干郁郁的说道。

“是了,露小姐上次到西湖就是瓦砾堆,不能进去,”葵花说,“现在该倒得更厉害了。”

“难怪现在天下大乱了。”何干诧道。

“哪一年倒的?那时候我们还在上海。嗳,就是志远说俄国老毛子杀了他们的皇帝的那一年。”葵花道。

“连皇帝都想杀。”佟干喃喃道。

“这些事志远知道。”何干赞美道。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秦干套用古话。

“我们呢,我们只听说宣统皇帝不坐龙廷了。”何干说,“不过好像是最近几年才真的乱起来的。”

“雷峰塔倒了,就是这原故。”葵花笑道。

“有人看见白蛇么?”琵琶问道。

“一定是逃走了。”葵花道。

“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么?”

“哪儿都有可能。像她那样的人多了。”葵花嗤笑道。

“那么美么?”

“多得是蛇精狐狸精一样的女人搅得天下不太平。”

“有时候她还变蛇么?”

“还问,”秦干道,“就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男佣人的房里传来的灯光声响很吸引人。琵琶走过去,立在门口。

“回来,陵少爷。里头太热了,又出一身汗,澡就白洗了。”

琵琶没注意弟弟跟在她后头,这次拿她做掩护,蹦蹦跳跳进屋去了。

“琵琶小姐,你想谁赢钱?”王发从麻将桌上喊。

她想他赢钱,可是她也喜欢志远。

何干来到她背后,教她说:“大家都赢钱。”

“大家都赢钱,那谁要输钱?”厨子说。

“桌子板凳输。”何干套了句老话。

琵琶走过去,到志远记账的桌上。有次傍晚何干带她过来,跟志远说:“在她鼻孔里抹点墨,说是止血。一个冬天靠着炉子,火气大。”志远拿只毛笔帮她点上墨,柔软的笔尖冷而湿,一阵轻微的墨臭。从那时起她就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每天晚上进来拿纸笔涂涂抹抹,很熟悉屋子里的气味,甚至熟悉了微咸的墨味。

“有纸么,志远?”

“他们忙,别搅糊人家。”何干说。

“报纸底下。”志远说。

“又画小人了。”厨子老吴说,“碰!”他喊,大赚一手。

琵琶画了一族的青年勇士,她和弟弟是里头最年青的。砚台快干了。没上漆的桌子上有香烟烫焦的迹子,搁了杯茶,她把冷了的茶倒了一点。蚊子在桌子底下咬她。唇上的汗珠刺得她痒酥酥的。王发取错了牌,咒骂自己的手背运。花匠也进来了,坐在吱嘎响的小床上,一阵长长的咳声,从喉咙深处着实咳出一口痰来,埋怨着天气热。一局打完了,牌子推倒重洗,七八只手在搅。厨子老吴悻悻然骂着手气转背了。花匠布鞋穿一半,拖着脚过来看桌上一副还没动的牌。每个人都是瓮声瓮气的,倒不是吵架。琵琶顶爱背后的这些声响,有一种深深的无聊与忿恨,像是从一个更冷更辛苦的世界吹来的风,能提振精神,和楼上的世界两样。

她与弟弟每天都和老妈子待在楼上。漫长的几个钟头,阳光照在梳妆台上,黄褐色漆,桌缘磨白了。葵花会上楼来,低声说些楼下听来的消息,小公馆或是新房子的事,老爷的堂兄弟或男佣人的事。

“王爷昨晚跟新房子的几个男佣人出去了,在堂子里跟人打了一架。”她和何干相视一笑,不知该说什么,“他们是这么说的。他倒真是乌了只眼,脸上破了几处。”

“什么堂子?”琵琶问道。

“吓咦!”何干低声吓噤她。葵花吃吃傻笑。

“到底什么是堂子啊?”

“吓咦!还要说?”

何干至少有了个打圆场的机会。她很尊重王发,像天主教的修女尊重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