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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6)

“秦大妈你看这月亮有多大?”何干问,倒像是没想到过。每次看就每次糊涂。

“你看呢?”秦干客气的反问。

“眼睛不行了,看不清了。你们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她问两个孩子。

琵琶迟疑的举高了一只手对着月亮,拿拇指尖比了比。“这么大。”

“多大?有银角子大?单角子还是双角子?”

不曾有人这么有兴趣想知道她说什么。她很乐于回答。“单角子。”

“唉,小人小眼!”何干叹口气道,“我看着总有脸盆大。老喽,老喽。佟大妈,你看有多大?”

佟干是浆洗的老妈子,美其名是保母,窘笑着答:“何大妈,你说脸盆大么?嗳,差不多那么大。嗳,今晚的月亮真大。”

“我看也不过碗那么大。”秦干纠正她。

“你小,秦大妈。”何干说,“比我小着好几岁呢。”

“还小。岁月不饶人呐。”秦干说了句俗语。

“嗳,岁月不饶人啊。”

“你哪里老了,何大妈,”葵花说,“只是白头发看着老。”

“我在你这年纪,头发就花白了。”

“你是那种少年白头的。”葵花说。

“嗳,就是为了这个才进得了这个家的门。老太太不要三十五岁以下的人,我还得瞒着岁数。”

老太太自己是寡妇,顶珍惜名声,用的人也都是寡妇,过了三十五才算是到了心如止水的年纪。基于人道的理由,她也不买丫头。况且丫头麻烦,喜欢跟男佣人打情骂俏,勾引年轻的少爷。何干其实才二十九岁,谎报是三十六岁。始终提着一颗心,唯恐有人揭穿了。同村的人不时出来帮工,沈家与多数的亲戚家里的佣人都是从老太太的家乡荐来的。那块土地贫瘠,男人下田,女人也得干活,所以才不裹小脚。沈家到现在还是都用同一个地方来的老妈子,都是一双大脚,只有秦干是陪嫁过来的,裹小脚。她是南京城外的乡下来的,土地富庶,养鸭子,种稻,女人都待在家里呵护一双三寸金莲。

“小姐会不会写我的名字?”浆洗的老妈子问。

“佟,我会写佟字。”

“小姐也帮我扇上烫个字。”

“我现在就烫。”她伸手拿蚊香。

“先拿张纸写出来。”何干说。

“不会写错的。”

“先写出来,拿给志远看过。”何干说。楚志远识字。

“我知道怎么写。”她凭空写个字。

“拿给志远看过。一烫上错了也改不了了。”

楚志远不同别的男佣人住一块,在后院单独有间小屋,小小的拉毛水泥屋,倒像是贮煤箱或更夫的亭子。琵琶从不觉得奇怪他和葵花是夫妻,两人却不住在一块。都是为了回避在别人家里有男女之事的禁忌。让外人在自家屋子里行周公之礼会带来晦气。志远虽然不住在屋里,斗室仍像是单身汉住的。葵花有时来找他,可是她在楼上有自己睡觉的地方。老妈子都管她叫志远的新娘子,不叫葵花了,葵花是她卖身当丫头的名字,她已经赎了身。在这个都是老妇人和小孩的屋子里,她永远是新娘子。婚姻在这里太稀罕了。

琵琶走进热得跟火炉一样的小屋。志远躺在小床上,就着昏暗的灯泡看书。

“写对了。”她出来了,一壁说。志远的窗子透出微光,她就着光拿着蚊香在芭蕉扇上点字,点得不够快,焦褐色小点就会烧出一个洞来。

“志远怎么不出来?里头多热啊。”秦干说。

“不管他。”葵花不高兴的咕哝,“他愿意热。”

“志远老在看书。”何干说,“真用功。”

“他在看《三国演义》。”琵琶说。

“看来看去老是这一本。”他媳妇说。

“你们小两口结婚多久了?”何干问,“还没有孩子。”她笑着说。

葵花只难为情的应付了声:“儿女要看天意。”

“回来,陵少爷,别到角落里去,蜈蚣咬!”秦干喊。

“人家说颧骨高的女人克夫。”何干说,“可是拿我跟秦大妈说吧,我们两个都不高。倒是佟大妈,她的颧骨倒高了,可是他们两口子倒是守到老。”

“我那个老鬼啊,”佟干骂着,“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你这是说气话。”何干说,“都说老夫老妻哩。”

“老来伴。”葵花说。

“我那个老鬼可不是。”佟干忙窘笑道,“越想他死,他越不死,非得先把人累死不可。”

“秦大妈最好了。”葵花说,“有儿子有孙子,家里还有房子有地,不用操心。”

“是啊,哪像我。”何干说,“这把年纪了还拖着一大家子要我养活。”

“我要是你啊,秦大妈,就回家去享福了。何苦来,这把年纪了,还在外头吃别人家的米?”葵花说。

“是啊,像我们是不得已。”何干说。

“我是天生的劳碌命。”秦干笑道。

一听她的声口,大家都沉默了。太莽撞了。秦干是能不提就绝口不提自己家里。一定是同儿子媳妇怄气,赌气出来的。不过儿子总定时写信来,该也不算太坏。她五十岁年纪,清秀伶俐,只是头发稀了,脸上有眼袋。她识点字。写信回家也是去请人代写,找街上帮人写信的,不像别的老妈子会找志远帮她们写。

“今年藤萝开得好。”葵花说。

“暖,还没谢呢。”佟干说。

她们总不到园子里坐在藤萝花下。屋子的前头不是她们去的地方。

“老太太从前爱吃藤萝花饼,摘下花来和在面糊里。”何干说。她的手艺很高,虽然日常并不负责做饭。

“藤萝花饼是什么滋味?”秦干说。

“没有多大味道,就只是甜丝丝的。太太也叫我做。”

一提起太太葵花就叹气。她是陪房的丫头,算是嫁妆的一部分。“去了多久了?”她半低声说,“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何干叹口气。“嗳,只有天知道了。”

秦干也是陪嫁来的,总自认是娘家的人,暂借给亲戚家使唤的。她什么也没说,不是因为不苟同背地里嚼舌根,就是碍于在别人家作客不好失礼。

“说个故事,何干。”琵琶推她的膝盖。只要有一会儿没人说话,她就怕会有人说该上床了。

“说什么呢?我的故事都说完了。让秦干说一个吧。”

“说个故事,秦干。”琵琶不喜欢叫秦干,知道除非是陵问她,她是不肯的。可是陵总不说话。能摇头点头他就一声也不吭,连秦干也哄不出他一句话来。

“要志远来说《三国演义》。”秦干说。

“志远?”他媳妇嗤笑道,“早给他们拖去打麻将了。”

“打麻将?这么热的天?”秦干惊诧的说。

“听,他们在拖桌子倒骨牌了。”

何干转过头去看。“王爷也走了。”

“里头多热。他们真不在乎。”秦干说。

老妈子们默默听着骨牌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