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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30)

“我就没钓着。”珊瑚笑道。

“你挑得太厉害了。”雪渔太太道,“读书识字的女人就是这点麻烦。不怪人家说:念过小学堂的嫁给念过中学堂的,念过中学堂的嫁给念过大学堂的,念过大学堂的嫁给念过洋学堂的,念过洋学堂的只有嫁给洋人了。”

“倒不是女人老想嫁给比她们高的,男人也宁愿娶比他们低的。”珊瑚道。

“说真格的,怎么没嫁给洋人?”雪渔太太问道,对象是露,不是珊瑚。这话不该她答。

“洋人也是各式各样。”露道,“也不能随便就嫁。”

“别那么挑眼。‘千拣万拣,拣个大麻脸。”

“最气人的是我们的亲戚还说珊瑚小姐不结婚,都是跟我走太近的原故。”露道。

“话可是你亲弟弟说的。”珊瑚打鼻子里哼一声,“说是同性恋爱。”

“他学了这么个时新的词,得意得不得了。”露道。

“我就不懂,古时候就没有什么同性恋爱,两个女人做贴心的朋友也不见有人说什么。”珊瑚道。

“古时候没有人不结婚,就是这原故。”雪渔太太道,“连我都嫁了。”

“是啊,现在为什么有老处女?”珊瑚道。

“都怪传教士开的例。”雪渔太太道。

“老处女在英语里可不是什么好话。”露道,“这里就不同了。处女‘冰清玉洁’,大家对一辈子保持完璧的女人敬佩得很。”

“是因为太稀罕了。”珊瑚道。

“也是因为新思想和女权的关系。”露道。

“嗳,叫人拿主意结婚不结婚,有人就是不要。”雪渔太太道。

“我从来也没说过不结婚。”珊瑚道。

“那怎么每次有人提亲,十里外就炸了?”雪渔太太道。

“我就是不喜欢做媒。”

“大家都说珊瑚小姐是抱独身主义。”

“这又是一个新词。”

“听说抱独身主义就在小指头上戴戒子,是不是真的?”

何干端了盘炸玉兰片进来,是她的拿手菜。

“小琵琶,”雪渔太太一壁吃一壁说道,“她像谁?像不像姑姑?”

“可别像了我。”珊瑚道。

“她不像她母亲,也不像她父亲。”

琵琶小时候面团团的,现在脸瘦了,长溜海也剪短了,把眼里那种凝视的精光也剪了。现在她永远是笑,总告诉她别太爱笑,怕笑大了嘴。

“琵琶不漂亮。”露道,“她就有一样还好。”

“嗯,哪样好?”雪渔太太身子往前倾,很服从的说。

琵琶也想知道。是她的眼睛?小说里,女主角只有一样美的时候,永远是眼睛。她倒不注意她的眼睛是不是深邃幽黑,勾魂摄魄,调皮而又哀愁,海一样变化万端,倒许她母亲发现了。

“猜猜。”露道,“你自己看看。她有一样好。”

“你就说吧。”雪渔太太咕噜着。

“你猜。”

“耳朵好?”

耳朵!谁要耳朵!她确实不像陵有对招风耳,又怎么样?陵有时睡觉一只耳朵还向前摺,还是一样好看。

“那就不知道了,你就说是什么吧。”雪渔太太恳求道。

“她的头。”露道,手挥动,像揭开面纱。

“她的头好?”

“她的头圆。”

雪渔太太摸了摸她的头顶。“嗳,圆。”仿佛有点失望,“头要圆才好?”

“头还有不圆的?”珊瑚道。

“当然有。”露圣明的说道。

琵琶与陵每个星期上两堂英语课。露把自己的字典给了他们。翻页看见一瓣压平的玫瑰,褐色的,薄得像纸。

“在英国一个湖边捡的。好漂亮的深红色玫瑰,那天我记得好清楚。看,人也一样,今天美丽,明天就老了。人生就像这样。”

琵琶看着脉络分明的褐色花瓣。眼泪滚了下来。

“看,姐姐哭了。”露向陵说,“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这种事才值得哭。现在的人不了,不像从前,诗里头一点点小东西都伤感,季节变换,月光,大雁飞过,伤春悲秋,现在不兴了。新的一代要勇敢,眼泪代表的是软弱,所以不要哭。女人太容易哭,才会说女人软弱。”

琵琶得了夸奖,一高兴,眼泪也干了。很希望能再多哭一会儿。虽然哭的理由过时了。

“记得这片玫瑰吧,珊瑚?我在格拉斯密尔湖捡的。”

“嗳,真是个漂亮的地方。只是每次想起来就想起谋杀案。”

“什么谋杀案?”琵琶开心的问道。

“问你母亲,她喜欢说故事。”

“那件案子真是奇怪,最奇怪的是偏让我们碰上了。我们到湖泊区去度假,再没想到那么安静偏僻的地方会遇见中国人。这两个人都是中国的留学生,才新婚,来度蜜月。我们住同一间旅馆,可是我们不愿去打扰他们,他们也不想交朋友,见了面也只点个头。有一天他一个人回旅馆来,早上他们出去散步。旅馆的人问他太太呢,他说回伦敦了。他们不信。”

“嗳,他们以为小两口是吵架了。”珊瑚道。

“不是,老板说他一开始就不信。这些人以为华人都是傅满洲。”

“那里的人对中国什么都不知道。”珊瑚道,“会问‘中国有鸡蛋没有?’头一次见了中国人,偏偏又是个杀妻的,末了上了绞架。真是气死人。”

“他们几天以后才找到她,坐在湖边,两只脚浸在湖里。赤着脚,一只丝袜勒在颈子上,勒死的。”

“最恐怖的地方是伞。”珊瑚道。

“嗳,她还打着伞,可能是靠着树什么的,背影看上去就只是一个女人打着伞坐在湖边。”

“抓到他了吗?”琵琶问道。

“在伦敦抓到了。也许是把她的几张存摺都提出来了露了形迹。”

“还不是为了她的钱才娶她的。”珊瑚道。

“他们两个在一块,让人忍不住想,男的这么漂亮,女的太平常。”

“那女的丑。”

“她是马来亚华侨,听说很有钱,就是拘泥又邋遢。”

“是丑。”

“男的在学生群里很出风头,真不知道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太傻了。我看他也不是蓄意的,要杀也不会急于这一时。一定是他们坐在湖边,新婚燕尔哩,她跟他亲热,他实在受不了,装不下去了。嗳唷,”她羞笑道,“没有比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更恶心的了!”

“我真弄不懂,她怎么会以为他爱她?”

“当然是昏了头了,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国,突然间有个漂亮的同乡青年对她好。”

“我真不懂人怎么能这样子愚弄自己。我要是她,就做不到。”

“像那样的女孩一恋爱了,就一定是真的爱。我倒想起榆溪了。”露笑弯了腰,捧着单薄的胸口,她向琵琶说:“你父亲也有多情的时候,那时候最恶心。”

琵琶爱听这件杀妻案,恋恋不忘的却是干枯的玫瑰花瓣。人生苦短,这粉碎了一切希望的噩耗打上门来了。无论将来有多少年,她总觉过一天少一天。有的只是这么多,只有出的没有进的。黄昏她到花园里,学那个唱《可怜的秋香》的女孩子,在草地上蹦跳舞蹈。触摸每一棵树丛,每一个棚架,每一段围篱,感觉夕照从一切东西上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