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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29)

“是啊。”露淡然说道,掉过脸去,看的不是珊瑚。琵琶却觉得这两人立刻联合了起来,藏匿了什么大人的秘密。

“有时候隔了几个小时才出生。”珊瑚的声音低了低,同样是不感兴趣的神气,让人没法往下问。

“我还以为双胞胎要不就都是男孩,要不就都是女孩呢。”

“不是,有时候是一男一女。”珊瑚轻声说道。

“所以大家都说是你舅舅救了这个家。”露道,“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那么沉稳。祭祖的时候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看他走上前去磕头的样子,人人都说看小男爵,多有气派!”

“舅舅是男爵?”琵琶愕然道。

“现在不管这些了,这如今是民国了。还是以前我祖父平定太平天国有功,封了男爵的。”

“朝廷没钱可以赏赐了,就封了一堆的空衔。”珊瑚道,“从前有句俗话:‘公侯满街走,男爵多过狗。”

“族里有人说:爵位是我们卖命挣来的。解甲归田的兵勇最坏。嗳唷,你外婆过的是什么日子唷!可是最伤心的还是你舅舅长大以后,老是气她!”

“国柱准是个闯祸精。”珊瑚作个怪相。

“嗳呀,别提了。他倒是对我还不错。”

“他有点怕你。”

“到如今他家里有很多地方我还是看不惯。他太太当然也有错。我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才不在乎,她好像也不会不高兴。”

“她也怕你。”

她们上楼去了。露拿化妆笔蘸了蓖麻油亲自给琵琶画眉毛。佟干拿进一只淡紫色的伞来。

“这是太太的伞是珊瑚小姐的伞?”

“不是我们的。一定是哪个客人撂下的。哪里找到的?”露问道。

“老爷房里。”

“怪了。谁会进去?”

琵琶都不曾进过她父亲的房里。

“收拾房间的时候看见搁在热水汀上。我还以为是太太忘了的。”

“不是,我没见过这把伞。”

“也不是珊瑚小姐的?这是女人拿的伞吧?”

“还搁在老爷房里水汀上。”

等琵琶不在跟前,露又把佟干叫进来问话。

“这一向是不是有女人来找老爷?”

佟干吓死了。“没有,没人来,太太。”

“指不定是半夜三更来。”

“我们晚上不听见有动静。”

“准是有人给她开门。”

“那得问楼下的男人,太太。我们不知道。”

男佣人也都说不知道。可是志远向露说:“准是长子,他总不睡,什么时候都可以放人进来。”

榆溪也说没见过这把伞。

“想出去没人拦着你,就是不能把女人往家里带。”露说,“我知道现在这样子你也为难,可是当初是你答应的。我说过,你爱找哪个女人找哪个女人,就是不准带到家里来。”

榆溪矢口不认,还是同意把长子打发了。

“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露问国柱,知道他跟榆溪很有交情。

“不会是老四吧?”国柱立即便道,“是刘三请客认识的。叫条子,遇见一个叫老四的,认识他的下堂妾老七。两个人谈讲起来才知道她跟老七是手帕交,姐姐长妹妹短的。过后我听见说两人到了一处,我可不信。她那么老,也是吃大烟的,脸上搽了粉还是青灰青灰的,还透出雀班来。身材又瘦小。我的姨太太他都还嫌是油炸麻雀,这一个简直是盐腌青蛙。”

“会这么鬼鬼祟祟溜进男人屋里,只怕不是什么红姑娘。”露道。

“这表示你们榆溪倒是个多情种子。”国柱吃吃笑,“念旧。不是纨袴子弟,倒还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行了,行了。你掀了他的底,再帮他说好话他也不会感激你。”

“我可没有,是他自己说的。”

露要佟干放回去的淡紫色伞末了终于消失了。

十二

亲戚里走得最勤的是罗侯爷夫人。她带着儿子另外住,儿子也是丫头生的,不是她亲生的。她胖,总挂着笑脸,戴一副无框眼镜。

“打麻将吧?”一见面她总是这么说,“麻将”两个字一气说完,斜睨一眼,邀请似的。

可要是别人想去看美国电影,她也跟着去。

“真怕坐在她旁边。”珊瑚道,“从头到尾我就只听见‘他说什么?’‘她说什么?一”

回来之后侯爷夫人还想要听电影情节。

“让露说,”珊瑚道,“她横竖看了电影非要讲给人听。”

“没人逼着你听啊。”露道。

珊瑚自己不耐烦说,却又忍不住打岔:“还不到这一段吧?”

“到了,你想成别张片子了。”她将钢琴椅挪到房间正中央,拍拍椅面。“来,我学给你看。”

“不犯着你学给我看,我刚看过。”

“雪渔太太,来这儿坐。”

雪渔是罗侯爷的名字。他太太吃吃笑着过来,坐下来,伛偻着肩,紧握着两手放在膝上,捧着灰色丝锦旗袍下的肚子,像只枕头。“嗳,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只不跟他说话。他叫‘薇拉——’她叫什么来着,珊瑚?是薇拉吧?对了,就是薇拉。他想要跟她求爱。”她伸手越过雪渔太太的头,搂她的肩。

雪渔太太板着脸,别人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现在我要做什么?”

“你还是不肯看他。‘薇拉——’他想吻你。”

琵琶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末了还是她母亲的一个眼神止住了。

“露真会演戏。”雪渔太太道。

“有人就说我真应该去演电影。”露道。

“是啊,在船上遇见的一个人。”珊瑚道。

“他想介绍我一个拍电影的。”

“怎么都不听见珊瑚遇见什么人?”雪渔太太突然问道,又匆匆回答自己的问话:“眼界太高了。”

短短一阵沉默之后,露笑道:“谁要她总是喜欢像我一样的人。”

珊瑚没接这个碴,也和一般婚姻大事被拿来谈论的女孩子一样缄默不语。

雪渔太太猜测出洋这么多年,露必定谈过恋爱。她欢喜她这点,像是帮所有深闺怨妇出了口气。这里像是开了一扇门,等着她去探索,可是碍着孩子在眼前,只能作罢。

“你做媒人更好,露。”

“珊瑚不喜欢媒人。”

“总不会一个中意的人都没有吧?”

“我们没见过很多人,不跟那些留学生来往。”

“人家都看着我们觉得神秘。”珊瑚道,“当我们是什么军阀的姨太太。”

雪渔太太笑道:“真这么说?”

“现今都这样,总是送下堂妾出洋。”

“南京的要人到现在还是哪个女人不要了,也往国外送。”露道。

“他们自己掉了差事也往国外跑,说是去考察,还不是为了挽回面子。”珊瑚道。

“女孩子还不止是为面子,还为了钓个金龟婿,出洋的中国人哪个不是家里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