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雷峰塔(15)

“新房子”是一所大洋房,沈六爷盖的,他是北洋政府的财政总长。当时流行的是北京做官天津住家,因为天津是北京的出海港口,时髦得多,又有租界,万一北洋政府倒了,在外国地界财产还能得到保障。沈家这一支家族观念特别重,虽然是两兄弟,却按照族里的大排行称六爷。家里有老太太、两位太太、孩子和姨太太。老太太按着姨太太进门的时间来排行,独一无二的做法,单纯一点,可也绕得人头晕眼花,简直闹不清姨太太是兄弟哪一个的。最常见的是二姨太太,女客都由她招待。以前是堂子里的,年纪大了,骨瘦如柴,还是能言善道,会应酬。琵琶始终不知道她是谁的姨太太。

老太太废物利用。大姨太太在顶楼主持裁缝工厂,琵琶最喜欢这里,同裁缝店一样,更舒服些。大房间倒像百货公司,塞满了缝衣机,一匹匹的衣料,烫衣板,一大卷一大卷的窗帘料子,铜环。长案上铺了一床被单,预备加棉花。

“给大姨奶奶拜年。”何干说,行了个礼。

姐弟俩也跟着说,倒不用屈膝。

大姨太太离了缝衣机,还个礼。一身朴素的黑袄祷。低蹙的眉毛,小眼睛全神贯注。

“嗳,何大妈坐。老李,倒茶!坐。”

“大姨奶奶忙啊。”何干恭维道。

她短促的一笑。“嗳,我反正总不闲着。过年头五天封了针线篮,这不又动手了。”

“大姨奶奶能干嘛。”

“能干什么!还不是家里人口太多,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是啊。”

“见过老太太了?”

“还没有。横竖是等,我就说先上来给大姨奶奶拜年。”

她在缝衣机上踏着,一面说沈家的亲戚谁要结婚了,谁要远行,谁又生了个女儿。“见过我们新姨奶奶了么?”

“没有。”

“芦台人,才十六岁,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

她说话的声口听不出新姨太太是她丈夫的还是丈夫的兄弟的,何干也不敢问。大姨太太正在帮新姨太太踏窗帘。

她儿子上楼来了。

“来跟姐姐哥哥玩。”她说,“陵少爷比他大吧?”

她儿子却有自己的主张,扯着他母亲衣襟粘附在身边,嘟囔着不知道要什么。

“嗯?”她低低的叱了声,想吓走他。母子俩视线交会,搅扰的目光,他们家特有的,仿佛两只蚂蚁触角互碰,一沾即走。

她从口袋里摸出点钱来塞给他。“好了,去吧去吧!”

“俩孩子多斯文啊,跟个小大人似的。不像我们这儿的,一点规矩也没有。”她说。

有个老妈子跑上楼来。“可找着了,何大妈,到处都找遍了。”她把声音低了低,“见六爷吧?”

六爷在楼下房间,端坐在小沙发上。琵琶和弟弟给他磕头,他倾身要他们起来。他蓄着八字胡,很饱满。

“十二爷好?”他问何干道。榆溪的大排行是十二。“见过老太太了?”

除了这两句再没别的话,何干就带他们出去了。老妈子等在门外,又领他们上楼,这次是到二楼的大客厅。更多女客来了,又开了一桌打麻将。他们向着房间另一头的新姨太太过去。紫色开衩旗袍映着绿磁砖壁炉,更显得苗条。新嫁娘的原故所以穿紫的。梳着两只辫子髻,一边一个,额上覆着溜海,脸上的胭脂红得乡气。她一直站着,客厅里没有她的座位,进来出去的人太多,个个都比她的地位高。她同样是被冷落的人,便搭讪着找话说,免得开罪了客人。

“少爷几岁了?小姐呢?来了多少年哪?多大岁数了?是哪儿人哪?”

何干恭恭敬敬一句一个“十一姨奶奶”。究竟也无话可说,连新姨太太都走开了。何干带着姐弟俩转了好半天,终于老妈子在门口招手叫他们。他们这里倒学会了医生的时髦手段,让病人从这问候诊室换到另一问,感觉上像动了。走过去是一整排的小房间,一色一样的奶黄色墙,麻将桌上垂着绿珠灯罩。琵琶觉得很漂亮,一点也不知道赌场也是这样子。他们在一个房间里坐,又有打麻将的人进来了,挪到另一个房间,佣人送上了蒸糕。

终于老妈子又来找他们。“见老太太去。”她咕噜着说。

琵琶每回见老太太总见她坐在床沿上,床帘向两旁分开,就跟她的中分的黑锦缎头带一样。她在雕花黄檀木神龛里伛偻着身体,面皮沉甸甸的,眼睛也沉甸甸的,说话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过来让我看看。嗳呀,老何,这两个孩子比我自己的还让人欢喜。多大啦?都吃些什么?”

“没大变,老太太,蒸鸡蛋,豆付,鸭舌汤。”

“鸭子现在不当时了。”

“是啊,老太太。这一向就只吃蒸鸡蛋,豆付,冬瓜汤。”

“要厨房给他们做这些菜。”老太太吩咐一个老妈子。琵琶一颗心直往下沉。

“不,不,不用麻烦,老太太。”何干说。

“不麻烦。汤里加点火腿行吧?豆付煮软一点?加点虾仁?”

“大白菜,老太太。”

“豆付和大白菜。”她对老妈子说,“还是小心点好,老何,两个孩子娇贵。你们太太好些东西不叫吃。唉,俩孩子怎么扔得下。嗳呀,还亏得有你们老人照顾喔。”

“他们很听话,老太太。”

“十二爷怎么样?”压低了声音,表示这一次是认真问。

“还不错,老太太。”

“我倒不放心他。他怎么样?”

“不大常看见,老太太。楼下就两个烧烟的。”

“那两个是下人?”

“两个烧烟的也整理房间,递递拿拿的。”

“还有姨太太,不会不方便么?”半笑半皱眉,又好笑又嫌恶。

“衣服是拿到楼上洗的。”何干补了句,似乎就情有可原。

“你一定听见了什么。”何干不能上前,所以虽然是低声说的,却像是舞台上的低语,远远的传了出去。

“我们都在楼上,老太太,烧烟的都是男的,不大常看见他们。”

“不是说有一个还会打针?”

何干也低声答道:“不知道,老太太。”

“我就担心这个。抽大烟是一回事,吗啡又两样了。”

“要是老太太下回见着了,倒可以说两句。我们做底下人的是不敢说什么的。”

“嗳,老何!我只是伯母,伯母能说的也不多。你们太太也该回来管管了。”

“是啊,太太回来就好了。”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老何。那么年轻的人,一辈子还长着呢。”

“可不是哩,老太太。”

“嗳呀,老何,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操心。将来叫我拿什么脸见他母亲?”她不想说等她死后。

何干知道她也只是说说,跟榆溪的母亲素来也不往还。至少从她口里打听不到什么。现实是何干真的知道的不多,也不想知道。碰上这种时候就可以老实的说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为了乱说话而惹恼了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