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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14)

“我要看他们天亮开大门。”琵琶说。

“难道从前没看过?”葵花说。

“没有。”

“好玩呢。”葵花说,“门一开炮竹就响了,有人唱:‘大门开,银钱滚进来。”

“我今年要看。”

“我喊你起来。”何干说。

“不,我要等到天亮。”

“唉哎嗳!会累坏的。”

“还说了好些话,”葵花回忆道,“听着真吉利。”

“再坐一会就睡了,明天一大清早叫你。”

枕头旁边搁了盘点心,上床睡觉也不犯着连哄带骗了。朱红漆盘上有蜜枣,金桔,一个苹果,芝麻糖,蜜花生,蜜莲子,米做的玉带糕,便条纸似的一片片剥着吃。琵琶曾在梦中仔仔细细的剥雪白的玉带糕,怕撕坏了,好容易剥下一片来,放进口里却成了纸。

“可别忘了叫我啊。”

“知道。别忘了没穿新鞋子可不准下床。鞋底不能踩上去年的灰尘,今年的运气才会更好。”去年来了姨太太,不是个好年。

“我不会忘的。千万别忘了叫我。天一亮就叫我。不,天没亮就叫我。”何干不作声,“好哩,天一亮就叫我。我真的不会不看见?”

“不会,快睡了。”

第二天琵琶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

“怎么不叫我?”她大哭,“大门开了么?”

“你睡得好香,”何干说,“还是让你多睡一会吧。昨晚熬夜太辛苦了。”

“你说会叫我起来的。”

“大过年的不作兴哭哭啼啼的。快别哭了。哪有大年初一就哭的!”

琵琶抽抽嗒嗒哭个不住,何干给她穿新鞋,她两脚乱踢。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她没有份了。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何干说对了,大约是因为年初一早上哭过了,所以一年哭到头。

同老七出去过,走亲戚并不让琵琶格外高兴。榆溪独自去拜年,何干带孩子另外去。秦干不一齐去。两个老妈子带孩子太多余,明摆着是为了赏钱。

“是沈家的亲戚,你认得清,还是你去。”秦干豪爽的说。

琵琶梳洗过,抬起头来让何干拿冷冷的粉扑给擦上粉。何干自己不懂得化妆,把张脸涂得像少了鼻子。陵也擦了粉。姐弟俩同何干挤一辆黄包车,抢着认市招上的字,大声念出来。电线杆上贴了一张红纸,琵琶念了出来:

“卖感冒,卖感冒,

谁见一准就病倒。”

有个自私的人想把感冒过给别人。

“别念。”何干说,“看都不该看。”

“我又不知道写了什么。”

“你会感冒,你先看到。”陵笑道。秦干不在,他就活泼些。

他们到沈家的一门亲戚家,叫“四条衡”,在天津的旧区,是一幢很大的平房。先到一扇小门前,老佣人从长板凳上站起来,带着穿过了肮脏的白粉墙走道,转弯抹角,千门万户,经过的小院是一块块泥巴地,到处晾着褴褛的衣服。遇见的人都面带笑容,一转身躲进了打补丁的破门帘后。小孩子板着脸躲开了。他们都是一家人,并不是房客,可是何干也认不出是谁。走了半天,终于快到了,改由这一家的媳妇带路,进到老人家房里。里头很阴暗。听说他的眼睛不好,说不定半瞎了。琵琶叫他二大爷,是她祖父的侄子,第一代堂兄弟的儿子,可是年纪比她祖父还大。他总坐在藤躺椅上,小小斗室里一个高大的老人。瓜皮小帽,一层层的衣服。旧锦缎内衣领子洗成了黄白色,与他黄白的胡须同样颜色。他拉着孩子的手。

“认了多少字啦?”

“不知道。”琵琶说。

“有一百个吧?”

“大概吧。”

“有三百个吧?”问话中有种饥渴,琵琶觉得很是异样。

“不知道。”

“请先生了没有?”

“老爷说今年就请。”何干说。

“好,那就好。会不会背诗?”

琵琶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女佣会把她抱到她母亲床上,跟她玩一会,教她背唐诗。琵琶记得在铜床上到处爬。爬过母亲的腿总磕得很痛,青锦被下两条腿瘦得只剩骨架子。可是她还是像条虫似的爬个不停。

“只会一两个。”她也不知道记不记得牢。

“背个诗我听。”

顿了一顿,她紧张的开口: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背完了他不作声。一定是哪个字记错了。却看见他拭泪,放开了她的手。琵琶立在那儿手足无措。这首诗她只背诵字音,并不了解其中的含义。志远说二大爷在前清做过总督,她倒没联想到诗里的改朝换代。她听人说过革命党攻破了南京城,二大爷是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缒下来逃走的。南京也在诗里说的秦淮河畔。佣人们背着她也说“新房子”会送月费给“四条衡”,因为新房子阔,做了民国的官。二大爷总不收,怪他们对皇帝不忠,辱没了沈家。可是他儿子瞒着他收下了,家里总得开销。

“好,好。”他说,不再拭泪了。“有什么点心可吃的?”他问媳妇。

“改天再来叨扰吧,二大爷。”何干说。

“不,不,吃了点心再走。舂卷做好了么?”

“还没有,”他媳妇说,“有千层糕,还有苏州年糕,方家送来的。”

她约摸五十岁,穿得像老妈子,静静站在门边,一双小脚,极像仆佣。房里的金漆家具隐隐闪着幽光。她啃一声打扫喉咙。

“新房子送了四色礼品来。我给了两块钱赏钱。”

他不言语。她又吭一声。

“他们家的一个儿子刚才来了,他父亲叔叔还没回来。”她不说他们在北洋政府做事。

“叫一个人去回拜。”

“是。”

何干从不让琵琶和陵留下来吃茶吃饭,知道他们家里艰难,好东西都留给老人家吃。有时候二大爷的儿子会进来,也站在门边,他媳妇就挪到另一角。他儿子矮,比他父亲坐着高不了多少,总是咕噜着“是”。琵琶其实没仔细看过他们的长相,只认得年青的一辈,因为他们前一向会到她家里,男孩女孩都有二十岁大,叫她小姑。她母亲姑姑在家的时候常请他们过来,可怜他们日子过得太穷苦。琵琶到“四条衡”很少见着他们。她总是一来就给领着到二大爷房里,那间屋子舒服漂亮,然后就又给领着出了门。

她在这里察觉到什么别处没有的,以后才知道是一种圆熟,真正的孔教的生活方式,总也是极近似了。可能是因为沈家世代都是保守的北方的小农民,不下田的男子就读书预备科举考试,二大爷就是中了举的人。宦途漫漫,本家亲戚纷纷前来投奔,家里人也越来越多。现在由富贵回到贫困,这一家人又靠农夫的毅力与坚忍过日子。年青人是委屈了,可是尽管越沉底的茶越苦,到底是杯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