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个小孩,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全扒在屋子门缝里向院子里张望着,觉得父亲在雪里翻筋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玉山猛可地跑回房来,将门一推,两个小孩全倒下,犹如狮子滚绣球一般连连地在地上打了几个转身。田氏在后面追到屋子里,一手扯起一个孩子,口里却连珠般地骂道:“烧煳的卷子,你油蒙了心了。你只管跑路,把我们孩子砸得这个样儿。”她蹲在地上,两手搂了两个孩子在怀里,手在地上摸一把,在孩子头上摸摸,又提着耳朵扭扭,叫道:“胡弄胡弄毛,骇不着。扭扭耳,骇不多大一伙儿。”玉山在屋子中间,正跳着脚,大声叫道:“我这皮袍子上泼了这么些水,是茶呢,还是小孩尿的?大柜子里还有我一件大棉袍子,给取了来吧。”田氏将大孩子暂放到一边,两手拥着那个小些的孩子,将脸偎了他的脸,低声道:“孩子,你别害怕。”说着;掀起包棉袍子的蓝布褂子,给他揉擦着眼睛。口里又连连地说着:“不害怕,不害怕。”玉山两手牵了皮袍子一片大襟,只管要田氏看,以便问出一个究竟来。不想那位大少奶始终是不理这个茬儿。玉山道:“你不理会我,我不要你理会。我卖当票子的那三块钱,你给我放到哪里去了?”田氏将白泥炉子上的水壶向盆子里斟上了半壶水,把脸盆放在矮凳子上,自拖了那小孩子过去,将头按到脸盆里去洗脸。玉山也不再言语,敞开了皮袍子胸襟,很快地就跑到厨房里去。
邓老太也忘了冷,兀自在廊子下站着,向田氏道:“看他这样子,疯不疯、癫不癫的,实在脑子不大好,没事你尽惹他干什么?”田氏道:“谁惹他了。他自个儿发疯,我管得着吗?”一言未了,洪妈由厨房里嚷了出来道:“大家把他拦着,大爷把菜刀抢出来了,快点儿陕点儿!”只在她这一遍大嚷之中,早见玉山把皮袍子大襟塞在里面短袄子的皮带里。他是手拿了一柄刀,半高地举着,横了两只眼睛,直奔上走廊子来。那田氏听了洪妈大嚷,已经站起回转头来。看到玉山手上果然拿了一把刀,这就猛可地推了房门,向前一闭,也来不及扣纽搭子,先将身子反过来,把背对了房门,死命地撑着。
玉山在这时,已经扑到了房门口,顿着脚道:“你关着门,你别出来。你一出来,我就把你活宰了,你信不信!”只这一句,提起刀来直砍过去,啪的一声,刀口斜砍在窗户的木格子上。那口子还是砍得不浅,整个儿刀嵌在门板里面。等他自己要伸手去拔时,也是拔不起来。玉波见他手上没有刀,胆子就大得多了,立刻抢上前,两手拦腰将他抱住,因道:“老大,你不能这个样子闹。咱们家今天已经闹得够瞧的了,你这样一来,不是麻烦上又添麻烦吗?”玉山回过脸来,向玉波瞪了眼道:“你说我还能忍耐吗?她把我当了一个活死人。”邓老太道:“你到我屋子里去躺一会子吧。”玉波这就带拉带扯着,拖到老太太屋子里面去。老太太跟着来了,二少奶黄氏当了一桩新闻,也跟着来了。大家全落座了,只有黄氏一人手撑着门框,斜侧地站着,对全屋子人望着。
邓老太亲自上前牵着玉山的衣服,向床边拖了去,笑道:“你好好儿地躺上一会子吧。”玉山一面向床上坐着,一面两手撑了大腿,还只把眼睛向老太太望着,却伸出一个食指,向邓老太指着笑道:“您的脸也瘦了,您也害病了。”邓老太道:“可不是?我也害病了。你既然知道我也害了病,你就不应当再闹。”玉山道:“我闹什么?可是把我的命都要了,我也不能说两句话吗?”
黄氏便走上前两步,笑道:“大哥,你可别这样说。你自己拿了菜刀,追到院子里面来砍人,你倒说是大嫂要你的命。”玉山道:“你还说呢,你们全是一路的货。”说着,抬起一只手来,高高地指着黄氏。她不由得红了脸道:“你不识好歹,怎么是这样子说人?我不是好惹的。”玉山跳了起来道:“你不是好惹的又怎么样,你还敢同我逗一逗吗?我明天找着了刀,先把你宰了!”他说着这话,已是抬腿由脚上脱下一只鞋来,对了黄氏远远地就掷过去。倒是不偏不斜正砸在黄氏脸上。大家只听到啪的一声,料想她这一下已经挨着不轻。加之她那白胖的脸上又整整地印着一个灰黑的印子,更是一个老大的证明。黄氏并不觉得脸泡子上打得发烧,只是眼前一阵昏黑,人几乎要栽到地上去。玉山更不会客气,索性跳了起来指着道:“你说我,我就先把你宰了。你们这种吃饭不做事的妇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把你斩了替世上先除了一个祸害!”口里说着,人是早已跳到黄氏的面前。黄氏叫了一声哎哟,早就向老太太身后躲了去。
老太太半靠了桌子,正架出一个空当,让黄氏藏身。邓老太太两手推着玉山道:“你这是怎么了?光了袜底子只管在地上走路。我刚才说了,叫你醒醒儿,你还是这样胡闹。”玉山慢慢地向后退着,退到床边沿上坐住了。邓老太跟着在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坐着,很注意地向他瞪着眼。黄氏手扶了墙壁向房门外一溜,口里立刻叫起来道:“你们听见没有?这是他们邓府上出的事。大伯子拿了菜刀,乱砍弟媳妇!我是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你邓府上人看不惯,要这样地办我吗?这一下子我还把什么脸见人。邓玉山你这死王八,你出来同老娘拼着试试,我会怕了你!”玉山在屋子里也跳起来道:“好的,你在院子里等着我。”只是他这一句话的时间,人已经真跳了出来。只凭他那双眼睛瞪着有荔枝般圆,就让人不敢去多问话。黄氏本来还是站在老太太窗户脚下的,看到了玉山跳出,很快地就向自己屋子里跑,口里喊道:“你要怎么样?你要怎么样?”人向自己门帘子下一钻,立刻把房门关了起来。玉山叫道:“姓黄的,你是好汉,你出来,缩在屋子里,你算得了什么?”他站在走廊子下很骂了一阵,黄氏也不曾回嘴,约莫有二十分钟之久,玉波把他拉了走。
黄氏始终是藏在门缝里张望着的。这时,才掉过头去向屋子里看着,只见玉龙横躺在床上,牵了一角被头子将上身盖着。对他周身上下先看了一眼,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在床上躺着的玉龙脸是朝着里面的,妻子在对他生气,他却不曾理会到。黄氏呆呆地看了很久,突然地扑了过去,两手搬了他的大腿,用尽平生之力一掀,骂道:“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你全不管,一个人躲到外面去胡溜达。回来了,你依然很自在,在这儿挺尸。有道是丈夫玲珑妻子贵,嫁了你这样蠢猪一样的人,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提刀,躺在家里养肥猪,又没有家产!跟着你,哪一辈子是出头之年?我让人家揍得这一副为难的情形,你装孙子,也不言语一声,我先同你拼了。”她说了这话,爬上床去,坐在玉龙身上。将两只拳头,像擂鼓一般在玉龙的身上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