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说着,一面拉了玉山走着。田氏在前面引路,自己掀开旧布帘子,让田得胜推了丈夫进去。田得胜看看屋子里的家具,虽然十分陈旧,却还是当年督军府里的东西。一张红木桌子上堆满了瓶儿罐儿的,却还烧了不少的烟火痕。一把红木围椅配了一张歪倒的藤椅,夹着桌子摆了。椅子上是堆了不少的孩子们尿片,一架玻璃橱,橱的本身还好,只是那橱门上的玻璃裂了许多花纹,却把红纸裁了窄条子,在裂缝的所在贴来补着。屋子中间放了一只泥炉子,四周围着高低的凳椅,上面小抱被尿片湿衣服之类在烘烤着。炉口上又放了一把没盖的铜壶,在炉上放着兀自突突地向上冒着水蒸气,因之各种的气味把屋子里熏蒸得臊臭臊臭的,叫人站立不住。
田得胜也不必把这屋子细看了,脚步一缩,退了出来。回头看到玉波也是在身边,便弯了一弯腰,笑道:“幸而我是您府上的老用人,要不然把病人直送到上房里来,透着多事一点儿。”玉波笑道:“今天家兄回来,就多承你关照,还说这样客气的话做什么?”田得胜道:“到这儿来了,我就得进去瞧瞧老太太,请你先去给我回一声儿。”玉波笑道:“这倒不必客气。舍下现在成了这种情形,天天顿顿只愁着黑的煤、白的面,礼节已是来不及管了。”玉波这句话好像是无所谓的,田氏倒觉得给了人家一个钉子碰,怪不合适的。这就一抬手叉着帘子,伸出半截头来,待要补上一句。然而田得胜却不再谦虚,已经和玉波告辞了。
玉波将他送出了大门,然后径直向邓老太屋子里走去,只见她捧了水烟袋,坐在窗户边椅子上垂泪。玉波这倒呆了,叫了一声妈,垂手站在一边,邓老太默然了一会儿,就把今天早上的事都告诉了他。因道:“老四还在床上躺着呢,你老大又傻了,咱们这一家子里完了吗?”玉波道:“大哥不过是受刺激过甚,态度有一点儿失常,我想只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总不会有什么岔子。”邓老太将水烟袋啪的一声放在桌上,两手拍着身上的烟屑同纸煤灰,叹了一口气道:“那只好听天由命,我也管不得许多了。”玉波道:“我倒有消息给您报告,我托人在电车公司里设法,现在已经有了回信,可以找个卖票的职务,每月有十六到二十块钱的薪水,数目还没有定。同时,和老大也找着一份事,在电灯公司收账。”
邓老太还不曾答话,屋子外有人应声进来道:“这桩事,我不能让他去干。一个做大少爷的人,落得夹了一个大皮包满市跑腿,那不是一桩大笑话吗?就是在电车上卖票,五弟,你和大家顾一点儿体面,也不应当去干。”随了这言语,大嫂田氏板着脸子走了进来了。她先坐在邓老太侧面,偏过脸来问道:“您觉得我这话是实情吗?”邓老太道:“自然叫他们去干这些苦事,那是委屈了他们一点儿的。”她只说到这里,把话就吞吐着没有说完,不知不觉地又把桌上那支水烟袋捧到了手上,呼噜呼噜地抽了起来。当她抽烟的时候,微低了头,垂下了双眼皮,那仿佛有一段极深沉的思想在她脑子里习转着。她默然地抽过了几袋水炯,喷出一口烟来,向田氏望着道:“你说这话,也是实情。但是这几年来,玉山兄弟托过不少的人找事,至多得人家一封回信,说是有了机会再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田氏道:“无论怎样地为难,玉山也不至于去做比拉车只高一级的事情。满市去跑腿。若是让亲戚朋友知道了,我们还有面子吗?”
玉波本来也就在旁边端了一张方凳,靠了泥炉子坐着,两手伸到炉口火焰上烤火,半弯了腰,望着火焰。这时就猛可地站立起来,两手插在裤口袋里,瞪了眼道:“面子,现在我们还有面子吗?怕亲戚朋友见笑,人家早就见笑了。再说,在北平城里,谁还是我的亲戚朋友。除非把我们的父亲由棺材里扶起来,又做了督军,那才有亲戚朋友呢。我觉得凭着力气挣钱,就是拉车,那也没有什么寒碜,反正比伸手和人讨钱借钱要好得多,我干定了,就怕人家不用我。”田氏也把脸一板道:“你在电车上卖票,来来去去的都坐在车子上,到底人家还叫一声先生。让他满街满胡同去跑腿,那算什么,不过是平常店铺里一个跑外的伙计。这事也干,那就太难了。你不顾体面,我多少还同你邓家顾全一点儿体面呢。”玉波道:“你不要大哥去干,我也不能勉强,我不过白说一声,你何必着急。是的,饿死了不过是死了,那没关系,体面总是要顾着的。”
邓老太放下水烟袋,将手连连摇摆了一阵,因道:“什么时候,你叔嫂两个人还争吵得起来吗?玉山怎么样了?”说着,把脸向田氏望着。田氏道:“他蹦了一会子,我让他躺下了。”邓老太道:“听说他带了三块钱回来了。可怜,这三块钱不知道他怎样在人家手上弄了来的。他想到没有钱不能回来,就不能不拼命弄几个钱转回家门,大概人家说什么话全都忍受着了。”玉波、田氏这才默然,把斗嘴的话给忍了下去。可是邓老太已是两行老泪,像串珠子一样直流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玉林也扶着墙壁走了来了。他额头上扎了一块花布手绢,两手插在长衣岔口袋里,拖了鞋子慢慢走了进来。邓老太将袖子口揉擦着眼睛,然后用极软和的声音同他道:“孩子,你不睡觉,到这里来干什么?”玉林苦笑着道:“你们说是同大哥找着了一个事,大哥不去,是吗?”田氏道:“你大哥躺在床上,还没有知道呢。是我说的,这不能让他去。你猜是什么事,是给电灯公司收账,你想,这样当小伙计跑外的事,好意思让他去吗?”玉林有气无力地走到长凳子边,摸着凳子坐下了,因道:“这也没什么要紧呀。大哥不去,我去。我找副墨晶眼镜戴着,哪儿我也能去。”玉波道:“戴墨晶眼镜干什么?怕人家认识你的尊相吗?你不给电灯公司收款,熟人看到你,也不会叫你一声四爷,把大龙洋送到你手上来。假如咱们还有钱,你瞧瞧,你就是给电灯公司收账,人家还要说一声能够平民化呢。听你这话,你还是不能觉悟。”说毕,很沉着地叹了一口气。玉林道:“我并不顾什么体面,我就是怕人家看到,说一声邓某人的儿子在街上当跑街了,这可与咱们过去的老爷子名誉有关系。”
玉波道:“哼!若是知道这个,咱们这一家人早就该好好地过日子了。到了现在,老爷子的名誉已经让我们糟蹋得干干净净,这会子怕同老爷子丢面子了。我想,咱们穷了这六七年,同北京整个社会相隔离了,谁还认得我们。就是认得我们,也不过是那些断了来往的亲戚朋友。我们穷得没有钱买米,他们早就知道了,到了现在还瞒什么人。人家就是知道了,依然是说我们一声穷。一个人真穷,又怕说穷,那是活该饿死的货,我现在问你们一句话,挨饿同体面哪样要紧?我要靠你们的答话,决定我和这大家庭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