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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65)

那样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宽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

翼翼扇动,她又觉得一串冰凉的泪珠从她手心里一直滚到她的臂弯里。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

英雄的叛徒也是会流泪的动物。

“他甩掉她的手,拖着沉重的脚步,歪歪斜斜走回帐篷里。她跟了进来,看见他伛偻着

腰坐在榻上,双手捧着头。蜡烛只点剩了拇指长的一截。残晓的清光已经透进了帷幔。

“‘给我点酒。’他抬起眼来说。

“当他捏着满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盏在手里的时候,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微笑看着她。

“‘虞姬,我们完了。看情形,我们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围的困兽了,可是我们不要做被

猎的,我们要做猎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行猎了。我要冲出

一条血路,从汉军的军盔上面踏过去!哼,那刘邦,他以为我已经被他关在笼子里了吗?我

至少还有一次畅快的围猎的机会,也许我的猎枪会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只贵重的紫貂一

般。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

虞姬不肯跟他去,怕分了他的心。他说:“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

你,把你献给刘邦吧!”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

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

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

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

“‘我比较欢喜这样的收梢。’“等她的身体渐渐冷了之后,项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

出来,在他的军衣上揩抹掉血渍。然后,咬着牙,用一种沙嗄的野猪的吼声似的声音,他喊

叫:“‘军曹,军曹,吹起号角来!吩咐备马,我们要冲下山去!’”

末一幕太像好莱坞电影的作风了。

后来我到香港去读书,歇了三年光景没有用中文写东西。为了练习英文,连信也用英文

写。我想这是很有益的约束。现在我又写了,无限制地写着。实在是应当停一停了,停过三

年五载,再提起笔来的时候,也许得有寸进,也未可知。

论写作

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先生向我们说:“做文章,开头一定要好,起头起得好,方才能够

抓住读者的注意力。结尾一定也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味。”我们大家点头领会。她继续

说道:“中间一定也要好——”还未说出所以然来,我们早已哄堂大笑。

然而今天,当我将一篇小说写完了,抄完了,看了又看,终于摇摇头撕毁了的时候,我

想到那位教师的话,不由得悲从中来。

写作果然是一件苦事么?写作不过是发表意见,说话也同样是发表意见,不见得写文章

就比说话难。古时候,纸张笔墨未经发明,名贵的记录与训诲,用漆写在竹简上,手续极其

累赘麻烦,人们难得有书面发表意见的机会,所以作风方面力求其简短含蓄,不许有一句废

话。后来呢,有了纸,有了笔,可以一摇而就,废话就渐渐多了。到了现在,印刷事业发

达,写文章更成了稀松平常的事,不必郑重出之。最近纸张缺乏,上海的情形又略有变化,

执笔者不得不三思而后写了。

纸的问题不过是暂时的,基本问题还是:养成写作习惯的人,往往没有话找话说,而没

有写作习惯的人,有话没处说。找并不是说有许多天才没没无闻地饿死在阁楼上。比较天才

更为要紧的是普通人。一般的说来,活过半辈子的人,大都有一点真切的生活经验,一点独

到的见解。他们从来没想到把它写下来,事过境迁,就此湮没了。也许是至理名言,也许仅

仅是无足重轻的一句风趣的插诨,然而积少成多,究竟是我们文化遗产的一项损失。举个例

子,我认识一位太太,是很平常的一位典型太太,她对于老年人的脱发有极其精微的观察。

她说:中国老太太从前往往秃头,现在不秃了。老太爷则反是,从前不秃,现在常有秃的。

外国老太太不秃而老太爷秃。为什么呢?研究之下,得到如此的结论:旧时代的中国女人梳

着太紧的发髻,将头发痛苦地往后拉着,所以易秃。男子以前没有戴帽的习惯,现在的中国

男子与西方人一般的长年离不开帽子,戴帽于头发的健康有碍,所以秃头的渐渐多了。然则

外国女人也戴帽子,何以不秃呢?因为外国女人的帽子忽大忽小,忽而压在眉心,忽而钉在

脑后,时时改变位置,所以不至于影响到头皮的青春活力。诸如此类,有许多值得一记的

话,若是职业文人所说,我就不敢公然剽窃了,可是像他们不靠这个吃饭的,说过就算了,

我就像捡垃圾一般的捡了回来。

职业文人病在“自我表现”表现得过度,以致于无病呻吟,普通人则表现得不够,闷得

慌。年纪轻的时候,倒是敢说话,可是没有人理睬他。到了中年,在社会上有了地位,说出

话来相当分量,谁都乐意听他的,可是正在努力的学做人,一味的唯唯否否,出言吐语,切

忌生冷,总拣那烂熟的,人云亦云。等到年纪大了,退休之后,比较不负责任,可以言论自

由了,不幸老年人总是唠叨的居多,听得人不耐烦,任是入情入理的话,也当做耳边风。这

是人生一大悲剧。真是缺乏听众的人,可以去教书,在讲堂上海阔天空,由你发挥,谁打呵

欠,扣谁的分数——再痛快也没有了。不得已而求其次,惟有请人吃饭,那人家就不能不委

屈一点,听你大展鸿论,推断世界大战何时结束,或是追叙你当年可歌可泣的初恋。

《笑林广记》里有一个人,专好替人写扇子。这一天,看见朋友手摇白折扇,立刻夺过

来要替他写。那朋友双膝跪下。他搀扶不迭道:“写一把扇子并不费事,何必行此大礼?”

朋友道:“我不是求你写,我是求你别写。”

听说从前有些文人为人所忌,给他们钱叫他们别写,像我这样缺乏社会意识的,恐怕是

享不到这种福了。

李笠翁在《闲情偶寄》里说“场中作文,有倒骗主司入彀之法。开卷之初,当有奇句夺

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流连,若难

遽别,此一法也。”又要惊人,眩人,又要哄人,媚人,稳住了人,似乎是近于妾妇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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