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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38)

可以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欢喜得发疯呢?就是因为这种特殊的战后精神状态,一九二○年在

欧洲号称“发烧的一九二○年”。

我记得香港陷落后我们怎样满街的找寻冰淇淋和嘴唇膏。我们撞进每一家吃食店去问可

有冰淇淋。只有一家答应说明天下午或许有,于是我们第二天步行十来里路去践约,吃到一

盘昂贵的冰淇淋,里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街上摆满了摊子,卖胭脂,西药、罐头牛羊

肉,抢来的西装,绒线衫,素丝窗帘,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绒。我们天天上城买东西,

名为买,其实不过是看看而已。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了怎样以买东西当作一件消遣。——无怪

大多数的女人乐此不疲。

香港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过份的

注意,在情感的光强烈的照射下,竟变成了下流的,反常的。在战后的香港,街上每隔五步

十步便蹲着个衣冠济楚的洋行职员模样的人,在小风炉上炸一种铁硬的小黄饼。香港城不比

上海有作为,新的投机事业发展得极慢。许久许久,街上的吃食仍旧为小黄饼所垄断。渐渐

有试验性质的甜面包,三角饼,形迹可疑的椰子蛋糕。所有的学校教员,店伙,律师帮办,

全都改行做了饼师。

我们立在摊头上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上海的冬

天也是那样的罢?可是至少不是那么尖锐肯定。香港没有上海有涵养。

因为没有汽油,汽车行全改了吃食店,没有一家绸缎铺或药房不兼卖糕饼。香港从来没

有这样馋嘴过。宿舍里的男女学生整天谈讲的无非是吃。

在这狂欢的气氛里,唯有乔纳生孤单单站着,充满了鄙夷和愤恨。乔纳生也是个华侨同

学,曾经加入志愿军上阵打过仗。他大衣里只穿着一件翻领衬衫,脸色苍白,一绺头发垂在

眉间,有三分像诗人拜伦,就可惜是重伤风。乔纳生知道九龙作战的情形。他最气的便是他

们派两个大学生出壕沟去把一个英国兵抬进来——“我们两条命不抵他们一条。招兵的时候

他们答应特别优待,让我们归我们自己的教授管辖,答应了全不算话!”他投笔从戎之际大

约以为战争是基督教青年会所组织的九龙远足旅行。

休战后我们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看护。除了由各大医院搬来的几个普通病人,其余

大都是中流弹的苦力与被捕时受伤的乘火打劫者。有一个肺病患者比较有点钱,雇了另一个

病人服侍他,派那人出去采办东西,穿着宽袍大袖的病院制服满街跑,院长认为太不成体统

了,大发脾气,把二人都撵了出去。另有个病人将一卷绷带,几把手术刀叉,三条病院制服

的裤子藏在褥单底下,被发觉了。

难得有那么戏剧化的一刹那。病人的日子是修长得不耐烦的。上头派下来叫他们拣米,

除去里面的沙石与稗子,因为实在没事做,他们似乎很喜欢这单调的工作。时间一长,跟自

己的伤口也发生了感情。在医院里,各个不同的创伤就代表了他们整个的个性。每天敷药换

棉花的时候,我看见他们用温柔的眼光注视新生的鲜肉,对之仿佛有一种创造性的爱。

他们住在男生宿舍的餐室里。从前那间房子充满了喧哗——留声机上唱着卡门麦兰达的

巴西情歌,学生们动不动就摔碗骂厨子。现在这里躺着三十几个沉默,烦躁,有臭气的人,

动不了腿,也动不了脑筋,因为没有思想的习惯。枕头不够用,将他们的床推到柱子跟前,

他们头抵在柱子上,颈项与身体成九十度角。就这样眼睁睁躺着,每天两顿红米饭,一顿

干,一顿稀。太阳照亮了玻璃门,玻璃上糊的防空纸条经过风吹雨打,已经撕去了一大半

了,斑驳的白迹子像巫魔的小纸人,尤其在晚上,深蓝的玻璃上现出奇形怪状的小白魍魉的

剪影。

我们倒也不怕上夜班,虽然时间特别长,有十小时。夜里没有什么事做。病人大小便,

我们只消走出去叫一声打杂的:“二十三号要屎乒。(“乒”是广东话,英文Pan的音

译)”或是“三十号要溺壶。”我们坐在屏风后面看书,还有宵夜吃,是特地给送来的牛奶

面包。唯一的遗憾便是:病人的死亡,十有八九是在深夜。

有一个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部表情反倒近于狂喜……眼睛半

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地微笑着。整夜他叫唤:“姑娘啊!姑娘啊!”悠长

地,颤抖地,有腔有调。我不理。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我恨这个人,因为

他在那里受磨难,终于一房间的病人都醒过来了。他们看不过去,齐声大叫“姑娘”。我不

得不走出来,阴沉地站在他床前,问道:“要什么?”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

只要人家给他点东西,不拘什么都行。我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他叹口气,静

了一会,又叫起来,叫不动了,还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三点钟,我的同伴正在打瞌盹,我去烧牛奶,老着脸抱着肥白的牛奶瓶穿过病房往厨下

去。多数的病人全都醒了,眼睁睁望着牛奶瓶,那在他们眼中是比卷心百合花更为美丽的。

香港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我用肥皂去洗那没盖子的黄铜锅,手疼得像刀割。

锅上腻着油垢,工役们用它煨汤,病人用它洗脸。我把牛奶倒进去,铜锅坐在蓝色的煤气火

焰中,象一尊铜佛坐在青莲花上,澄静,光丽。但是那拖长腔的“姑娘啊!姑娘啊!”追踪

到厨房里来了。小小的厨房只点一只白蜡烛,我看守着将沸的牛奶,心里发慌,发怒,像被

猎的兽。

这人死的那天我们大家都欢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将他的后事交给有经验的职

业看护。自己缩到厨房里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味道颇像中国酒酿饼。鸡

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了。

除了工作之外我们还念日文。派来的教师是一个年轻的俄国人,黄头发剃得光光地。上

课的时候他每每用日语问女学生的年纪。她一时答不上来,他便猜:“十八岁?十九岁?不

会超过廿岁罢?你住在几楼?待会儿我可以来拜访么?”她正在盘算着如何托辞拒绝,他便

笑了起来道:“不许说英文。你只会用日文说:‘请进来。请坐。请用点心。’你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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