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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36)

子的时候。

无怪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们把小孩看做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爱的累赘。他们

不觉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么认真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

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双眼睛,这样的有评判力的脑子,这样的身体,知道最细致的痛苦也

知道快乐,凭空制造了一个人,然后半饥半饱半明半昧地养大他……造人是危险的工作,做

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处于神的地位。即使你慎重从事,生孩子以前把一切都给他筹备好

了,还保不定他会成为何等样的人物。若是他还没下地之前,一切的环境就是于他不利的,

那他是绝少成功的机会——注定了。

当然哪,环境越艰难,越显出父母之爱的伟大。父母子女之间,处处需要牺牲,因而养

成了克已的美德。

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

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并不在

此。人之所以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觉,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种论调或者会被认为过于理

智化,过于冷淡,总之,缺乏“人性”——其实倒是比较“人性”的,因为是对于兽性的善

的标准表示不满。

兽类有天生的慈爱,也有天生的残酷,于是在血肉淋漓的生存竞争中一代一代活了下

来。“自然”这东西是神秘伟大不可思议的,但是我们不能“止于自然”。自然的作风是惊

人的浪费——一条鱼产下几百万鱼子,被其他的水族吞噬之下,单剩下不多的几个侥幸孵成

小鱼。为什么我们也要这样地浪费我们的骨血呢?文明人是相当值钱的动物,喂养,教养,

在需要巨大的耗费。我们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时间也有限,可做,该做的事又有那么多——

凭什么我们要大量制造一批迟早要被淘汰的废物?

我们的天性是要人种滋长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们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们的

种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样的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

雨伞下

下大雨,有人打着伞,有人没带伞的。没伞的挨着有伞,钻到伞底下去躲雨,多少有点

掩蔽,可是伞的边缘滔滔流下水来,反而比外面的雨更来得凶。挤在伞沿下的人,头上淋得

稀湿。

当然这是说教式的寓言,意义很明显:穷人结交富人,往往要赔本,某一次在雨天的街

头想到这一节,一直没有写出来,因为太像讷厂先生茶话的作风了。

秘密

最近听到两个故事,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这个,以后人家问句太多的时候,我想我就

告诉他这一只笑话。德国的佛德烈大帝,大约是在打仗吧,一个将军来见他,问他用的是什

么策略。

皇帝道:“你能够保守秘密么?”

他指天誓曰:“我能够,沉默得像坟墓,像鱼,像深海底的鱼。”

皇帝道:“我也能够。”

烬余录

我与香港之间已经隔了相当的距离了——几千里路,两年,新的事,新的人。战时香港

所见所闻,唯其因为它对于我有切身的、剧烈的影响,当时我是无从说起的。现在呢,定下

心来了,至少提到的时候不至于语无伦次。然而香港之战予我的印象几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

干的事。

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

点不相干的话。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

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

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上拥来,淹没了那点了解。画家、文人、作曲家将零星的、凑巧发

现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历史如果过于注重艺术上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

了。像威尔斯的《历史大纲》,所以不能跻于正史之列,便是因为它太合理化了一点,自始

至终记述的是小我与大我的斗争。

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未免使人嫌烦。人生的所谓“生

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在香港,我们初得到开战的消息的时候,宿舍里的一个女同学发起急来,道:“怎么办

呢?没有适当的衣服穿!”她是有钱的华侨,对于社交上的不同的场合需要不同的行头,从

水上跳舞会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准备,但是她没想到打仗。后来她借到了一件宽大的

黑色棉袍,对于头上营营飞绕的空军大约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逃难的时候,宿舍的学生

“各自奔前程”。战后再度相会她已经剪短了头发,梳了男式的菲律宾头,那在香港是风行

一时的,为了可以冒充男性。战争期中各人不同的心理反应,确与衣服有关。譬如说,苏雷

珈。苏雷珈是马来半岛一个偏僻小镇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肤,睡沉沉的眼睛与微微外露的

白牙。像一般受过修道院教育的女孩子,她是天真得可耻。她选了医科,医科要解剖人体,

被解剖的尸体穿衣服不穿?苏雷珈曾经顾虑到这一层,向人打听过。这笑话在学校里早出了

名。

一个炸弹掉在我们宿舍的隔壁,舍监不得不督促大家避下山去。在急难中苏雷珈并没忘

记把她最显焕的衣服整理起来,虽然许多有见识的人苦口婆心地劝阻,她还是在炮火下将那

只累赘的大皮箱设法搬运下山。苏雷珈加入防御工作,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穿着

赤铜地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虽觉可惜,也还是值得的。那一身伶俐的装

束给了她空前的自信心,不然,她不会同那些男护士混得那么好。同他们一起吃苦,担风

险,开玩笑,她渐渐惯了,话也多了,人也干练了。战争对于她是很难得的教育。

至于我们大多数的学生,我们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走在硬

板凳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能够不理会的,我们一概不理会,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经验中,我们还是我

们,一尘不染,维持着素日的生活典型。有时候仿佛有点反常,然而仔细分析起来,还是一

贯作风。像艾芙林,她是从中国内地来的,身经百战,据她自己说是吃苦耐劳,担惊受怕惯

了的。可是轰炸我们邻近的军事要塞的时候,艾芙林第一个受不住,歇斯底里起来,大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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