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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27)

丝一丝胶为一瓣一瓣,纷披着如同白色的螃蟹菊。她要买半斤肉,学徒忙着切他的肉丝,也

不知他是没听见还是不答理。她脸上现出不确定的笑容,在门外立了一回,翘起两只手,显

排她袖口的羊皮,指头上两只金戒指,指甲上斑驳的红蔻丹。

肉店老板娘坐在八仙桌旁边,向一个乡下上来的亲戚宣讲小姑的劣迹。她两手抄在口袋

里,太紧的棉袍与蓝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绑似的绑了起来;她挣扎着,头往前伸,瞪着一双

麻黄眼睛,但是在本埠新闻里她还是个“略具姿首”的少妇。“噢!阿哥格就是伊个!阿哥

屋里就是伊屋里——从前格能讲末哉,现在算啥?”她那口气不是控诉也不是指斥,她眼睛

里也并没有那亲戚,只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开了一个大海似的,她眼睛里是那样的茫茫

的无望。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咙,发声喊,都仿佛是向海里吐口痰,明知无济于事。那亲戚

衔着旱烟管,穿短打,一只脚踏在长板凳上;他也这样劝她:“格仔闲话倒也勿要去讲伊

*K ……”然而她紧接着还是恨一声:“噢!侬阿哥囤两块肉皮侬也搭伊去卖卖脱!”她把下

巴举起来向墙上一指;板壁高处,钉着几枚钉,现在只有件蓝布围裙挂在那里。

再过去一家店面,无线电里娓娓唱着申曲,也是同样的入情入理有来有去的家常是非。

先是个女人在那里发言,然后一个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这一串:“想我年纪大来岁数增,

三长两短命归阴,抱头送终有啥人?”我真喜欢听,耳朵如鱼得水,在那音乐里栩栩游着。

街道转了个弯,突然荒凉起来。迎面一带红墙,红砖上漆出来栳栳大的四个蓝团白字,是一

个小学校。校园里高高生长着许多萧条的白色大树;背后的莹白的天,将微欹的树干映成了

淡绿的。申曲还在那里唱着,可是词句再也听不清了。我想起在一个唱本上看到的开篇:“谯

楼初鼓定天下……隐隐谯楼二鼓敲……谯楼三鼓更凄凉……”第一句口气很大,我非常喜欢

那壮丽的景象,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

我拿着个网袋,里面瓶瓶罐罐,两只洋瓷盖碗里的豆腐与甜面酱都不能够让它倾侧,一

大棵黄芽菜又得侧着点,不给它压碎了底下的鸡蛋,扶着挽着,吃力得很。冬天的阳光虽然

微弱,正当午时,而且我路走得多,晒得久了,日光像个黄蜂在头上嗡嗡转,营营扰扰的,

竟使人痒刺刺地出了汗。我真快乐我是走在中国的太阳底下。我也喜欢觉得手与脚都年青有

气力的。而这一切都是连在一起的,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候,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

仿佛我也都有份;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回家来,来不及

地把菜蔬往厨房里一堆,就坐到书桌前。我从来没有这么快的写出东西来过,所以简直心惊

胆战。涂改之后成为这样:——中国的日夜

我的路走在我自己的国土。

乱纷纷都是自己人;

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补钉的彩云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

谯楼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

沉到底。……

中国,到底。

道路以目

有个外国姑娘,到中国来了两年,故宫、长城、东方蒙特卡罗、东方威尼斯,都是没瞻

仰过,对于中国新文艺新电影似乎也缺乏兴趣,然而她特别赏识中国小孩,说“真美呀,尤

其是在冬天,棉袄、棉裤、棉袍、罩袍,一个个穿得矮而肥,蹒跚地走来走去。东方人的眼

睛本就生得好,孩子的小黄脸上尤其显出那一双神奇的吊梢眼的神奇。真想带一个回欧洲

去!”

思想严肃的同胞们觉得她将我国未来的主人翁当作玩具看待,言语中显然有辱华性质,

很有向大使馆提出抗议的必要。要说俏皮话的,又可以打个哈哈,说她如果要带个有中国血

的小孩回去,却也不难。

我们听了她这话,虽有不同的反应,总不免回过头来向中国孩子看这么一眼——从来也

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得之处!家里人讨人嫌,自己看惯了不觉得;家里人可爱,可器

重,往往也要等外人告诉我们,方才知道。诚然,一味的恭维是要不得的,我们急待弥补的

缺点太多了,很该专心一致吸收逆耳的忠言,借以自警,可是——成天汗流浃背惶愧地骂自

己“该死”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拣那可喜之处来看看也好。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们从家里上办公室,上学校,上小菜场,每天走上一里路,

走个一二十年,也有几千里地,若是每一趟走过那条街,都仿佛是第一次认路似的,看着什

么都觉得新鲜希罕,就不至于“视而不见”了,那也就跟“行万里路”差不多,何必一定要

飘洋过海呢?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着。黄昏的时候,路旁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斜欠坐在车

上,手里挽着网袋,袋里有柿子。车夫蹲在地下,点那盏油灯。天黑了,女人脚旁的灯渐渐

亮了起来。

烘山芋的炉子的式样与那黯淡的土红色极像烘山芋。

小饭铺常常在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眼明”的红色却予

以人一种“暖老温贫”的感觉。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我喜欢在那个烟里走过。

煤炭汽车行门前也有同样的香而暖的呛人的烟雾。多数人不喜欢燃烧的气味——烧焦的炭与

火柴、牛奶、布质——但是直截地称它为“煤臭”、“布毛臭”,总未免武断一点。

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风姿楚楚的年轻女人,再不然就是儿童,可是前天我看

见一个绿衣的邮差骑着车,载着一个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亲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

然而李逵驮着老母上路的时代毕竟是过去了。做母亲的不惯受抬举,多少有点窘。她两脚悬

空,兢兢业业坐着,满脸的心虚,像红木高椅坐着的告帮穷亲戚,迎着风,张嘴微笑,笑得

舌头也发了凉。

有人在自行车轮上装着一盏红灯,骑行时但见红圈滚动,流丽之极。

深夜的橱窗上,铁栅栏枝枝交影,底下又现出防空的纸条,黄的、白的、透明的,在玻

璃上糊成方格子、斜格子,重重叠叠,幽深如古代的窗~*与帘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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